主题
琅苑轩·拟物社
慕容未央
2012年《武侠版》推出的“博古架·拟人社”得到很多读者的支持,2013年咱们换一个口味,从拟人转向拟物,看看在咱们的武侠世界里,还有什么精彩的配对——
展开一幅动物世界的大图,各种或是美丽惊艳或是萌态可爱的动物映入眼帘。忽然,只见墨书白手指着图片一角,说:“你们看,它像不像我的作者XX×?”众位小编仔细一看,果然有几分相似。于是一场关于人和动物的茶话会就此开始……
本期小编来给大家选播几个比较经典的配对,来看看这些作者大大们都像哪种动物呢?
沧月VS大脸猫
大脸猫又叫异国短毛猫。它不仅拥有浓密柔软的毛皮,而且还有着波斯猫独特的可爱表情。葡萄一样水汪汪圆滚滚的眼睛,饱满的脸颊,表情看上去给人柔和又居家的感觉。来看小编放的对比照,大家看看沧月大大和这些小猫咪像不像?
杨叛VS熊猫
国宝熊猫中有一只叫做“盼盼”的家喻户晓,编辑部也有一位“叛叛”尽人皆知。杨叛的世界里充满了熊猫。电脑桌面是熊猫,微博头像是熊猫,连域名都是sleepypanda,杨叛大大已经彻底把自己的世界填满熊猫了,目测很快就会被滚滚同化。
时未寒VS树懒
如果要把时未寒和一种动物挂钩,树懒的得票率肯定是百分之百。虽然看照片,二者没有一丝相似,但是,有一点太像了——懒。树懒是一种懒得出奇的动物,什么事都懒得做,甚至懒得去吃,能耐饥一个月以上!非得活动不可时,动作也是懒洋洋的极其迟缓。时未寒大大,则是各种懒得写稿。其责编面对主编的询问时,已无数次无语凝咽,他要过十一国庆,他要教围棋,他要秋眠,各种理由归为一字——“懒”。
傲月寒VS豹
先上照片。大家看看主编和豹像不像?
咳咳,其实我应该夸奖主编大人性感美丽、热情开朗,这种个人魅力跟豹一样。但是我决定要揭露主编的真面目,主编真正像豹子的地方,是这样的: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在社会打拼,获取自己必需的东西,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勇于冒险和斗争。优雅的性感都是浮云,漂亮地在社会立足才是王道。(揭露了主编凶残的个性会不会被B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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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生杀器(上)
文/三月初七 图/宋立军
三月初七,热爱武侠,热爱一切不需要动用脑力和体力的运动。性别男,IT界人士,现居北京。笔名来自于媳妇的生日,五年时间终于完成了进度超慢的《绿林七宗罪》,现全心沉浸在搭建《临渊》的世界中。
序章
庚辰年二月初九。
封州围城第二百七十五天。
天气忒是奇怪,明明已到了初春,但一进二月,大雪、小雪,偶尔还夹杂着一些冰雹,就没有一刻断绝过。肆无忌惮的冰冷似乎是跟死气一起充塞在这孤城内,互相纠缠着,又互相为对方补充着动力。
风雪漫天之中,瘦弱的少年丝毫不敢抬头,只紧紧抱着手上那比自己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麻布袋,一步步在充斥着连风雪都压不下的尸臭气味的街道上挪动。
他的步履细碎,完全不像一个少年人,一步不敢快,不敢远。在这样的寒夜里,没必要浪费一分体力。
能在这地狱一般的围城活到今日,而且还想继续活下去的人,都很清楚,体力、警觉、运气,只有这三样都围绕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才有可能活下去,继续受苦。
少年低着头,听着风雪咆哮,努力辨别着一切不该属于这风雪里的声音。城被围近一年,城内早已是饿殍无数,米贵如珠。别说自己怀里这一小包可让两三人活命一日的干粮,足以让人拼命觊觎,就算是一无所有的人,在这样充满鬼影的暗夜里,也很有可能被人从后面一棍子打晕,然后剔骨割肉,进了某个饿鬼的肚子。
风雪稍稍小了些,少年长出一口气,终于敢稍稍抬头了。瘦弱的脸上满是菜色,五官轮廓硬得像是用铁打出来的,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却早巳没有了稚气,只剩下麻木——那是在这样的地狱里磨炼出来的、本应苦难地熬了一辈子的老人脸上才该有的麻木。
城中早已拆得乱七八糟。因为军需木石,除了几家有数的豪门大族的府邸,其他所有稍新一点的房子,早被抽梁扒柱,拆成了一堆又一堆废墟。反而是一些低矮破旧的老屋,侥幸建在城中心,又太过陈朽,守军根本看不上,反而得以幸存,这几天却又被连绵的大雪压垮了好多,抬眼望去,坊里似乎又有几处平坦了下来。
不知道有多少人就这样被压死在睡梦里,即使发现了房倒屋塌,那些饿了数月的可怜人怕也没力气奔逃出来吧。少年只觉得胸口发闷,却连恨恨地吐口痰的力气也没有。压死也好,反正再过几天,不是饿死就是冻死!这没活路的年月!
正思量着,脚下突然一软,少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仿佛身体里的什么机簧被打开了,少年以和方才缓慢挪行决不相符的灵巧就地一个打滚,远远滚离那绊倒自己的雪堆,直到坊边的土矮墙下。
他扶着墙站起来,却不急着抬头四处张望,只稍稍侧耳,右手紧紧抱住怀中的布袋,左手伸进怀里握住那把磨得薄薄的匕首。
风雪声入耳,再没别的声音,也没有预想中的袭击。
少年松了一口气,左手也慢慢松开,又变回了那慢腾腾的步伐。
不一刻,他已走回方才绊倒自己的雪堆旁。想起那一刻脚下软软的触感,稍一犹豫,少年蹲下身来,轻轻拂开积雪。
雪并没有积得太厚,只一拂,便露出了它所掩埋的内容。
是一具尸体。
尸体脸朝下倒伏在雪地里,大概是刚死不久,身上积雪不多,身子虽已冻僵,但仍残些温软。想是走到此处,或许可能就像自己方才一般,脚一滑,就此摔倒,便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一具尸体而已。
少年站起身来,继续前行。
一具尸体而已。
这座孤城,这座在席卷整个北方的天心宗的狂潮之下屹立不倒的孤城,这座被围了近一年的孤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尸体。
城里不缺,城外也不缺。
每日,无数的刀枪箭矢在高效而徒劳地收割着生命,或许是因为那无数的英魂——或冤魂——也在冥冥之中对峙,所以战事永远是徒劳的,没人能前进一步,或突围一人。
只有尸体,在这徒劳中一具具地增加。
一具尸体而已。
这座坚城,高达七丈的城墙可以挡住不动明王无敌的大军,但挡不住那些天降的灾荒:饥饿、瘟疫,还有在这之后人心的沦丧、动荡,以及没有出路的绝望。于是,所有人都在慢慢地腐烂,所有人都没有活着,他们只是走在死去的路上。
一具尸体而已。
虽然还没有上过战场,但少年并非没有见过死亡。这座城里充斥着死亡,不时就会撞入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心里。他见过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去,有人带着甜美的笑冻僵在墙角,有人痛苦辗转腐烂着死去,有人慷慨激昂加入军队一去不回……没有人能够幸免,死亡在这座城扎下了根。
一具尸体而已。
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少年不住地告诫自己,没什么,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一具尸体而已,一具尸体尸体尸体,死透了的随处可见的僵硬的冰冷的苍白的尸体。
也许,下一刻那尸体就会被人拖走。听说,在每日晨光未起前最暗的一刻,这座城里的鬼影会悄悄浮出,在那黑暗之中有“肉市”的存在,那里有按斤计量的一具具残肢断体……
一具尸体而已。
死吧死吧,没有谁能救得了谁。
少年将手中的布包抱得更紧了。这是粮食,足够让自己节省着吃上一天的粮食,足以让自己保存体力,以便明日再到城头劳作一天,再换回一日活命的粮食。
这是刚刚好的粮食,刚刚好到他甚至怀疑这是军营的人经过了精确计算的结果,刚刚好能够维持他的生机,能让他保存体力继续干活,却兴不起哪怕一丝别的念头。哪怕只再少一点,或许自己那具已经被饥饿侵蚀的身体就会崩溃,就无法再去那唯一能够挣到粮食的军营工作,然后便是死亡。和那具尸体一样的,死亡。
一具尸体而已。
随处可见的尸体,随处可见的死亡。
只不过这一具凑巧倒在自己经过的路上,被自己不小心发现而已。
不断地告诉自己只是一具尸体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少年却愕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转了身,以同样的步伐,朝来路走去。
那不是一具尸体!
少年方才查看时已经发现,虽然气息很微弱,但它的确存在。那不是一具尸体。他还活着。
虽然,可能活不太久了。
少年暗骂自己的双腿。双腿却似乎丝毫体会不到来自主人的意志,仍是执意朝方才那摔倒的所在走去,不再似上一刻的拖拉,脚步却是越来越快,
朝那个倒卧在冰雪中垂死的人走去。
不管多少次告诫自己算计得失衡量生死,终究,还是不能就这样装着把眼睛闭上啊。
看到了,便无法再骗自己。
仿佛心内一些奇怪的东西在驱动着身体,那是在理智和情感之外的,潜伏在自己身体里更深的东西。它告诉少年:“遇到了,便不能不管。”
至于别的?再说吧。
重回方才摔倒的所在,少年蹲下身来,伸手拍向那倒卧者尸体般僵硬的身体。
长长叹了一口气,少年却是轻松了许多。虽然那人毫无反应,但少年放在那人肩上的手还能感觉到轻微的颤动。虽然离开了一段,但自己总算没回来晚,这人还活着。
还活着。也就是说,麻烦还在。
少年叹了口气,抓住那人的两肩,一用力将其翻了过来。
血。
本应滚烫的血,在这冰雪天气里只一涌出,还不及四处流淌,便已结成了冰。
殷红色的雪和冰触目惊心地自那僵硬的人左腿处扩散开来。透过薄冰仍可看到血肉模糊的硕大伤口,却早已冻结,不再有新鲜的血流出。想来若非寒冷挡住了那人的鲜血,怕他被冻死之前已因失血过多而死了。
此人一路行来必是鲜血淋漓,只是风雪太大,不一刻就遮掩得全不见痕迹了。
不及多想,少年忙抓住这人的双肩,朝路边拖去。
风雪仍急,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下面的雪却已被之前来往的行人一脚脚踩实,滑如冰面,故虽然少年力气不大,但拖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两分的人,却也不是很吃力。
不一刻,他便将这伤者拖到了路边的坊内,眼见正好前面有一间倒了一半的残房,便把他拖了进去。
这栋房子本来极大,原来应该是个殷实人家,只见它此刻一半已成断壁颓垣,另一半却仍屹立不倒,就知道它原本是极用心建造的。想来当初的主人盖它的时候应该是想着要一代一代传下去的,谁又能知道,忽然间天崩地裂,如今房子只剩了两面残墙,房内的人更不知是不是变成了哪里的冤魂。
仅剩的两面墙恰好迎着风雪的方向,房顶虽然残存不多,却仍能稍挡风雪,故在这残屋角落的小小一处,竟然还能在这漫天风雪中保持着一块干爽的土地。
少年松开手,呼呼喘着粗气。方才不过用力拖了一会,只觉得饿了一天的身体已经有点支撑不住。
少年四处张望,从雪堆里扒拉出几块不知原来是什么桌椅上的木块,堆在那冻僵的人身边,然后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试图把这冻得冰般冷硬的木块点燃,然而只稍一试便知道是徒劳无功了。
他正踌躇间,却一眼瞥见前方火光一闪,当即心下一喜,忙又拖着这入朝那火光方向走去。
那火光离这座残屋隔了三座房子,待少年将那冻僵者拖过去,已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几欲虚脱。
那是一座还残存了七八分的大屋,中央火光熊熊,火光背后隐约看到坐着一人,身形眉目都被那蒸腾的火焰遮蔽扭曲,只能大致看出身形略显消瘦,也不算高大。
看来只有一个入。少年暗自出了一口气,在“门”口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这位大哥,我这边有人冻伤了,可否容我们进来避一避雪?”本来他看里面人比较纤弱,是想叫“公子”的,可临时一转念,换了个自觉带了点江湖气的称呼,只盼能让里面的人稍有忌惮。
里面的人似乎稍一沉吟,片刻方道:“我也不是这里的主人,不过这鬼天气下就不用这么客气了,进来暖和暖和吧。”
少年将那冻僵的人连拖带拉终于弄到了火堆旁,道:“如此多谢这位大哥了。”说着朝火堆后看去。
只见那人盘膝而坐,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头发没有束起而是披散在肩上,面色苍白,五官淡柔如画,双目微合。
那火堆后的年轻人仿佛感应到少年在看他,朝这边一瞥,目光转处,少年吓了一跳。方才不过是和他目光稍一触,只觉一阵刺痛,那年轻人的一双眸子一瞬间仿佛映射了万道日光,明亮得好像不是来自尘间。
年轻人慢慢站起身来。他个子并不算高,比之少年未发育完全的小个子也只是高过一头而已。他慢慢踱步到那少年拖来的人跟前,皱了皱眉道:“你这是把他打死了准备拖来吃掉?”
少年吓了一跳,忙摆手辩解道:“不是不是,我是看他在路边……”
年轻人一笑,摆手道:“开玩笑的,别当真。”说着摸了一下鼻子,“我是青州来的谢泽。小兄弟贵姓啊?”
少年愣了一下,忙学着以前看过的江湖人的样子抱拳拱手,手抬了一半又觉得这个动作有点尴尬,只好顺手学年轻人的样子摸了一下鼻子,道:“我叫陆拾。”鼻端似乎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年轻人谢泽也摸了摸鼻子,笑问道:“这名字有趣。路石?路边的石头?”
少年人陆拾的脸一红,道:“不是,是陆地的陆,收拾的拾。”
谢泽一笑:“陆拾?六十?哈,你家兄弟一定很多。”
姓名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素不相识的两个人调侃了一下姓名之后,似乎变熟了些。谢泽一边说话一边蹲下身去,看向那个冻伤的人,沉吟道:“这人是你的……”
少年陆拾警惕地摇摇头:“其实我不认识他,我在路上碰到的,眼见他要冻死了,便带他过来。”
谢泽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孩子,摇摇头道:“这城里到处都是饿殍,你个个都要救么?”
陆拾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其实救不了谁。只是,他被我碰到了。我总觉得,不能就那么走了……”
谢泽“嘣”的一声弹起一物,陆拾看去,原来是一枚铜钱。铜钱在空中旋转着落下,又被他接住。谢泽握住铜钱,叹息一声:“碰到了。是啊,碰到了便不能走了。”稍一顿,接续道,“他只是受冻倒也无妨,这边有火不一刻便会苏醒,只是……”说着指向那人的左腿根部,“他的问题在这里。这一处的伤颇重,此刻伤口虽被冻住,但一会若不想办法止血,怕醒过来他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你身上可有伤药?”
陆拾正看着那伤者在熊熊火光映照下仍然苍白如纸的面庞,那人眼口均紧闭成一条线,眼见腿上创口甚大,想必很是疼痛,这人冻僵的面容已经扭曲。
听到谢泽的问话,陆拾忙答道:“我怎么可能会有伤药?你也不是不知道,从这座城被围开始,所有的药材,特别是伤药,都被大将军征用了,民间谁敢私藏,就按通敌论处,会被灭门的。”
谢泽叹了口气:“你怕会灭门还敢救他?这腿上的伤是箭伤。你可曾想到,在这城里,什么样的人才会受箭伤?若说是伤兵,应会在伤兵营里养伤。更何况今日并无战事,这人的伤是新的,只怕是被城内的士兵追捕射伤的。这人怕十有八九是潜进来的奸细。”
陆拾吓了一跳,喃喃道:“那如何是好?哎呀,一会士兵就要开始巡夜了。唉,这可……怎么就被我碰到了呢?要不我还是走吧。”他声音越说越小,脸上一副惶急想溜走的表情,却终究是没有动褪。
谢泽笑了笑,忽地伸手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柴,手一抖,将燃着的一头直朝那冻伤者的腿刺去。
陆拾大吃一惊,忙急急伸手阻拦,正在半空中抓住谢泽的手腕,惶急道:“你……你要做啥?虽然他可能连累我们,可也不能……也不能这么烧了他吧?”说着眼光瞟到谢泽的左手殷红一片,却是一束火焰升腾模样的文身自袖口内延伸出来,覆盖了他多半个手掌。
谢泽出手极快,却没想到竟被陆拾拦住,颇感惊诧,手腕一抖,陆拾已不自觉松开了手。
谢泽一笑,道:“你想到哪去了?这人冻得硬邦邦的怎么可能烧得起来?”
陆拾道:“那……你这是?”
谢泽一笑。他本就柔和的面容一笑更是让人产生一种安心的感觉:“我这是给他治伤。他的伤口处已有锈毒,只是此时被冻住没有扩散,一旦暖和过来怕会要了他的命。既然你我都没有药,就只好用这个法子,一则替他止血,二则免他中毒。”说着微微低头,“这位姑娘,你已经醒了吧?”
“姑娘?”陆拾一愣,忙低头细看,只见那冻伤者面目苍白,双目紧闭,方才自己只顾一路把人拖来,却没多加注意。此刻被谢泽点破,再看那人面容,果然见那脸虽然因冷冻和疼痛已皱得变了形,但依稀能感觉到眉眼间的柔美,越看越像是个女人。
正出神间,那伤者发出闷闷的一声,似是对谢泽问话的应答。那声音虽因受伤而含糊不清,但清细如低吟,果然是女子的声音。
谢泽微微点头,对陆拾道:“如何?你居然一直没发现这是个美女么?唉,现在的少年都这么不慕少艾了么,居然对着这么个美女都看不出?”
陆拾脸一红,虽然不懂他说的意思,但也知是被人调侃,当即瞄了一眼谢泽那在雪夜里更显白皙的面容,反唇相讥道:“我看你倒像是个女的。”
谢泽手上玩弄着那枚铜钱,一笑,低头朝那伤者道:“既然你能忍这么久,那这个也忍着点吧。千万别叫,引来巡逻的兵丁,那谁也救不得你了。”说着手一抖,那燃着的木头已按在那女子的大腿伤处。
陆拾只听得“刺啦啦”的声音,旋即闻到一股烤肉的焦糊味,不由一阵烦恶欲呕。
只见那女子的身体瞬间绷直,一阵颤抖,嘴唇紧咬已沁出血来,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想是方才听到谢泽所说的话,竟将这烈火炙身的痛楚强行忍住。倒是陆拾几乎惊叫出声来。
谢泽将木块扔回火堆,拍拍手道:“行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皱皱眉道:“你有吃的么?”
陆拾其实最怕听这句话,本来他是期盼着这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谢泽能从怀里掏出点东西来。此刻希望破灭,他只得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袋,从里面慎之又慎地取出一个烤饼来。
想了想,陆拾将那个饼小心地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半装回袋子,放回怀里,然后才将那小半放在火上略微烧烤。
不一刻,粮食炙烤的香味浮了起来,谢泽点点头,将那女子半抱起,喂了她几口水,朝陆拾伸出手去。
陆拾手一抖,犹豫了片刻,将手中的小半块饼子又掰下一小块,藏回怀里,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剩下的递给谢泽。
谢泽一笑,将硬硬的饼掰碎,喂给那受伤的女子。
虽然谢泽什么都没说,只笑了一声,陆拾却只觉得面上通红。若是以前,对这种几乎算是小气的行为自己肯定也看不惯。但在这样的世界里,又能有什么办法?
一时只听到风雪声。
谢泽将那女子放好,站起身来,随手拨了拨火堆,道:“说起来这城里什么都缺,倒是不缺生火的木头。”
陆拾道:“听说在明王……不是,天心宗贼围城之前,田大将军早已预料到了他们的行动,故已做了万全准备,一应军需足够坚守三年所用。而且咱们封州城乃中原第一大城,富甲天下,草木繁盛,这些东西是不缺的,所以虽然那些大木头都被拆走军用了,但这些生火的小木头却没那么缺。”
谢泽一笑:“你倒是挺懂?你是军士?这大概也是你的将官告诉你们的吧?”
陆拾尴尬地笑笑,面色却是一阵绯红,只觉得自己被看轻了,却仍老实道:“我是决胜营麾下的新兵……这是我们队长告诉我们的。”
谢泽点点头:“你还没上过战场?说起来你刚才抓住我手的速度倒是很快,你练过武功?”
陆拾心内浮上一丝警惕。
这样的风雪夜,和这样一个不认识的人,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
这座孤城里,在风雪的环绕之下,谁知道会有多少罪恶正在这茫茫的雪夜里发生?
眼前这人究竟是何来路?
被自己碰到又拖来此地的那个女子,那个坚韧的伤者,又是什么来历?
城外的奸细?逃兵?普通的倒霉的难民?
自己不是应该赶紧离开,回到兵营,好好睡一觉,等待着明日来临的日复一日么?
管他们是谁,跟自己又有啥关系?
自己遇到了那个冻在雪堆里的倒霉蛋,然后把她拖了回来,这不是已经做得很多了么……
正思量间,谢泽目光瞥过,陆拾正抬头,四目相交,陆拾只觉得对方眼睛又如方才般精光一掠而过,双目竟似有灼烫的感觉,一时众多杂念雪融,顺口答道:“以前没打仗的时候我跟南城彭师父练过俩月的武。”
谢泽似乎对他颇感兴趣,点点头道:“果然练过武,不过我看你出手不快,但时机掌握……”正说着,却听那地上的女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呻吟声。
谢泽目光一闪,伸手抓住那女子的手,沉吟道:“不好。她受冻太重已伤及内腑,估计是强撑不过去的。我去想办法搞点药来,你在这稍多呆一会,看着她吧。”
说完,不待陆拾发表意见,他已经踏出了这间破屋,不一刻,那瘦削的身形就消失在风雪中。
火慢慢燃烧,在这寒冷的雪夜里,这一处破屋却暖得让人昏昏欲睡。
那女子的呼吸声沉重而平稳,缓慢但似乎含着某种奇怪的节奏。
陆拾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自己斜倚在一张缺了一条腿的八仙桌边,无聊地看着那跳动的火焰。
真是个奇怪的夜晚,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呼吸声变成了两个,一轻,一重。
清晨。
陆拾骤然惊醒,猛地站起身来。
风雪未停。虽已日出,但只得些微光。
还是那个破屋,那座孤城,那场雪。
但人已不见。
没有那个受伤的女子,也没有那个奇怪而俊俏的年轻人谢泽,仿佛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一场奇怪的梦。
那场梦留下的唯一痕迹就只有那已燃成灰烬的火堆。
陆拾恍恍惚惚踏入风雪中。
他妈的昨夜不是梦。
陆拾打了个寒战。
他终于确定一切不是自己的梦境。
因为,本来穿在身上的外套,不见了。
真冷!
第一章新兵
封州城矗立中原,北遏烟云,南临京都,西靠黄河,乃中原第一座重镇,也是保卫京师的最后一道屏障。
城方圆一百一十六里,低处高八丈,高处十一丈。城基阔一丈半,九座城门环绕,各有铁栅四层,城墙乃青砖灌糯米层层垒就,乃王朝第二大坚城。
二十年前,当时只是五军大都督的东君率兵平东方五郡之乱,驻兵封州城,有感此地风云交汇,是兵家必争之地,遂上奏朝廷,发大力修整这座坚城,将各城门的瓮城迁移至城内,设藏兵洞,并建内城,兵械军需均予取予求,屯兵十万,并求得江湖豪门之力,为此坚城专门设计制造了利器天诛连弩。
据说此城彻底完工之日,东君站于城头,默然不语良久。从人问其何故,答日:“此城乃天下绝地,兵家必争。此城建完,即使落入庸才之手,也可保三年不落。但天下何其大也,气运流转,非人力所能预测。将来风流云转,战事一起,此城可能是避难之所,也可能是吞尸销骨之地。今日你我所做,不知是对是错?”从人皆叹息,默然不语。
无论如何,这座孤城,此刻就横亘在这乱世之中,倔强地将那自称明王的反贼隔离在他触手可及的中原之外,也庇护着城内那正莫明其妙的陆拾。
昨夜一场梦般的经历和那两个奇怪的人,陆拾没时间多想。因为昨夜他本就是偷偷出的军营,若误了早上点卯,只怕脑袋立刻就得挂到旗杆上去。
陆拾今年只十五岁,当兵不过俩月。年前,他还在南城里流浪,靠着给人帮佣打零工过活,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闲时跑去偷听读书,找人练练武,虽然经常遭白眼,却也算是悠游。
龙威武馆的彭震彭师父倒是很喜欢他,常跟他说他的什么反应力是一等一的好,只要跟自己好好练下去,前途不可限量,将来跟自己一样去哪个武馆当个教师或者去哪个镖局,没准还能混上个镖头当当。
这样一天天地混下去,少年觉得其实一切挺好,而且在越变越好。虽然整个天下的形势其实并不太好。
当天心宗的大军第一次攻打封州城的时候,贼兵未到,城内已乱成了一团,但凡有些家底或者能动的,都忙忙地收拾家当,挤在南城门哭喊着逃难,一时被踩踏而死的人不计其数。连驻守此地的陈王和扶危将军林威也连夜逃遁。
当时留下来死守封州城的,便是当时的副将,现在的田大将军,田狩疆。
大威德明王号称十万的大军在封州城外不分昼夜围攻三十七天,终于在这坚城面前退却了。
一年后,已席卷整个西北的大威德明王再来,号称十五万的大军将封州城围得铁桶一般。这一次围城五十二天,因为一代名将叶渊停复起拜相,督师出京,威胁明王大本营青州,一代枭雄终又无奈退去。
所以,当九个月前明王大军再来之际,封州城的百姓谁都没把他当作一回事。
围什么围?我们又不是没有被围过。
任你围任你攻,封州城是不会陷落的。
谁也没想到,这一围,便是九个月。
陆拾叹着气,拾阶而上。
他是新兵。名义上说是新兵,其实做的就是劳工的活。
被围九月,普通人家早已粮绝。城内虽说不上饿殍满地,但已有吃人肉的传说。
虽然田大将军事先为军队准备了充足的粮食,没有去搜刮一粒百姓家里的食物,但与此同时,军队也决不肯将一粒粮食分给普通百姓。
城内大户人家还好,靠着日前的积累还可以勉强度日,一般百姓已是卖儿卖女,甚至为了一口吃食杀人放火也屡见不鲜。
事实上,城内饥民甚至发起过冲击军队粮仓的暴动,可惜面对百战铁甲“猎”字军,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杀。
于是,对一般人来说,能得到粮食,能保自己活命,甚至可能为一家挣来活命吃食的唯一途径,只有——
加入军队。
围城初期,天心宗大军如人命不要钱一般,几乎天天不惜代价地攻城,虽然城坚箭利,但军士死伤仍是在所难免。
田大将军是个很奇怪的人,这种时候,人手不足,强行征召百姓壮丁参与城防几乎是必然的措施,但他却只征兵。(万本文学杂志期刊在线阅读,尽在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
参加军队,便有粮食可发,可以吃饱,甚至可以略有盈余。
于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如陆拾一般,只能选择加入军营,用自己的性命填满那天心宗贼军冲击带来的缝隙。用生命赌博那活下去的机会。
彭震是在围城第五个月,参军第十七天的时候死的。
死在城外,死在乱军之中,连尸体都不知道便宜了哪些秃鹫和乌鸦。
据说是因为运气太差,彭震出城对战的那天,正好赶上敌人的大将大威德明王巫天威亲自率军冲阵。彭震那引以为傲的神龙拳根本没来得及使出,本军便已溃败。乱军之中,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知道,他没能回到城里。
彭震已死,却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彭师父的孩子去年出生,现在不过一岁多,嗷嗷待哺。
其实彭震只不过曾经指点过陆拾的武功,平日略略周济过陆拾。二人并没有师徒名份,也不曾相互有过什么嘱托。
事实上,彭震平日古道热肠,城南的流浪儿们多数受过他的周济,陆拾不过因为有心学武让他略微赏识而已。说起来,实在不能说彭震对他有多大恩情,更说不上陆拾对这个彭震有什么责任。
但陆拾总觉得,自己有责任照拂那孤儿寡母,自己没法就这样说服自己,什么都不管。
于是,陆拾别无选择,只好自己拿起刀,来到这军营,为的是那一天三餐,还有能省出的那一点点口粮。用命去赌的那一点点口粮,那足以让彭震留下的孤儿寡母活下去的口粮。
踏上城墙,朝外看去,只见一片荒芜。
城墙上的青砖被火炙烧得焦黑,这焦黑沿着城墙一路向下延伸,延伸到城下那片黑红色的土地。连大雪都无法掩盖的焦黑色,和土地上同样焦黑色嘶声啼叫的乌鸦,越过那条划分了深浅颜色的死亡之线,再一直朝前延伸。血和火混合而成的荒芜黑色,藤蔓般蔓延着,直到了远方才能勉强看到连绵的营盘。
那是天心宗军,天心宗第一悍将大威德明王巫天威率领的大军。
此次天心宗大军裹挟四周诸城镇无数百姓,号称三十万,虽然田大将军嗤之以鼻,斥为吹牛,但在城中居民看来,单单看那望不到尽头的营火,这个数字也差不到哪去。
城上每隔三十步便摆着一门巨弩,弩箭足有儿臂粗细,每弩下有绞盘,下面有一头黄牛负责转动绞盘,将弩箭上弦。
陆拾的工作便是逐一检查这一段城墙各弩和绞盘的状况,并伺候那些待命的黄牛。这个围城之内,牛可比人值钱多了。
这工作虽然辛苦,但相对于修补城墙的辛苦或是城头守夜的心惊胆战来说,却是轻松得多了。
围城之前,田将军大开方便之门,封州城一下子拥人各地十数万的难民,龙蛇混杂,谁也说不准里面有多少天心宗的探子。而这样虽然使得围城血战时不用愁兵源,但投军的人却是无法一一甄别。故这类涉及到天诛神弩等机密的工作,只有陆拾这样本是封州城居民并有人作保的人才能参加。
今日的气氛却有些特别,陆拾一踏上城头,便被边上的队长拉着跪下。陆拾偷偷抬头看去,不远处,一副玄黑色铁甲昂立在城头,邪全城无人不识的臂甲上狰狞的狼头浮雕已彰显出这甲胄主人的身份——
今上钦赐尚方宝剑,总领封州城军民事务,两次击退天心宗大军的无敌战神,封州城守护神,无敌大军“猎”字营的唯一统帅,抚远大将军田狩疆。
陆拾只觉得心脏一阵阵狂跳不止。虽然已加入军队两月,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无敌战神,自己的统帅,抚远大将军田狩疆。
田狩疆自然无心去考虑跪在身边的一名小兵在想什么。他的目光只落在眼前那黑红色焦土的战场上。
田狩疆并不算高,身形粗壮,面色黝黑,棱角分明。他本出身绿林,后机缘巧合之下投军,十数年累积军功才升到副将之位。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这个年纪做到一方诸侯,自领数万大军,起居八座,虽然并不算是太早,但若非这苍茫乱世,恐怕他这个毫无背景的小将领是绝无此等机会。
天心宗之乱给了他一展抱负的机会,但同时也时刻提醒着他灭亡的危机。
大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良久,田狩疆轻叹了一口气:“烟尘已动。天心宗军将会有动作,准备让新兵营出城吧。”
身后一名将官高声答“是”,转身去了。
不一刻,陆拾和他的队长也被叫下,城头上顿时空旷了许多。
田狩疆身后一名高瘦的男子,看起来四十来岁,面容清癯,身处这旷城前镇,却未着军甲,只一袭青色长衣,此刻缓缓开口问道:“大将军何故叹气?”
田狩疆微微摇头:“引初,你一向是算无遗策,今日不妨猜一猜,我在想什么?”
那高瘦男子便是这城中的副将,也是田狩疆的心腹肱股何引初。
他闻听田狩疆反问,当即摇头道:“将军这是难为我了,我又不是城西何铁嘴,如何能揣摩到将军思虑。不过既然将军有令,末将不妨一猜。今日看天心宗营盘突有调整,大量流民营帐被推到前营,多半是为了让我们看不清后营行动。且从昨夜起,他们的包围突然严密许多,我们派出的斥候至今无一人回还,综合考虑,若非敌人故弄玄虚,便定然是要有大动作了。将军可是在忧虑此事么?”
田狩疆呵呵一笑:“引初啊,你太聪明了,你当然知道我所叹息的不是这个。不错,巫天威不仅是天心宗尊下第一悍将,更兼狡诈如狐,的确是个劲敌。不过此番围城近一年,该使的招数也该用尽了,我和他都明白,在这耗来耗去,谁又能奈何得了谁?我叹息的是……这座城,是谁守下的呢?守下这座城,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引初面色不变,躬身一揖道:“这天下谁不知道,三次血战,守住封州城,让天心宗贼难越雷池一步染指中原的,是大将军您。若非将军您大智大勇,当今天下早已倾覆也说不定。”
田狩疆嘴角沁出一丝冷笑,正要开口,突听战鼓声响,便转了话头,道:“你说得对,巫天威最近小动作不断,估计是忍不住要再来一次强攻了。既然他要耗,我们便陪他耗下去。引初,你猜今天新兵营会有几成能回来?”
何引初转身朝城内正列队集合的新兵们看了一眼,摇摇头道:“大概三成。”
田狩疆摇头:“我跟你打个赌,估计未必有一成。更可能是……没有。”
城下,一群半大孩子已经集合完毕。队长陈豪扫视着这一群都带着犹疑之色的手下,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不过区区几个月时间,新兵的年纪已经越来越小了。
城外的天心宗裹挟了所占地区的大部分居民,有着用不完的炮灰,城内的兵却是越打越少,田大将军精锐的心腹“猎”字营不到关键时刻是决不会动用的。如今日这般情形,就只能让这些便宜的新兵上战场了。
自己也是这样一次次熬过来的。这一批人这次出城,能有多少人活着回来?三成?四成?只有天知道了。
清了清嗓子,陈豪站上一块高大的石头,看向这群稚气的手下:“天心宗军的新一轮攻势就要开始了!”
虽然气氛立时变得凝重,但没有人窃窃私语,条件反射一般,所有人仍直挺挺站着。陈豪点点头,对自己一手训练的这群士兵还比较满意。
这样的服从度和纪律,一会能活着回来的人或许会多一些吧。
“你们从没有上过战场,是的,你们是一群新兵,没人看得起的新兵。或者说你们现在还不配称作兵,你们只是一群苦力。谁是兵?看看你们头顶,看看那‘猎’字大旗,想想他们当年以干人铁骑冲破天心宗三万大军的威名。那才是兵,那才是军队,那才能让你的朋友你的亲人羡慕和骄傲!
“你们平时也每日训练,你们知道,从新兵到猎字营要训练多久?一年?两年?告诉你们,不需要,只需要一天!就是今天,只要一天,你冲出去,杀了你的敌人,然后你便是一名真正的士兵!
“城外是天心宗徒,三次围攻我封州城的天心宗徒。你们有些是封州城人,有些是逃来的难民。你们的故乡被他们摧毁、占领,你们的亲人朋友被他们屠杀。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和城外那些魔鬼有血海深仇!
“为什么你们会流落逃难?为什么会来这里当兵?为什么你们吃不饱穿不暖?你们的敌人就在外面,他们要冲进来,然后会把封州城和别的那些城池一样毁灭,你们的父母会被他们杀害,你们的姐妹会被他们凌辱,你们的家会被他们焚毁!
“挡住他们,杀死他们!记住,你们的任务就是冲出去,杀死他们!
“你们在保护你们的亲人,你们的朋友,在保护整个封州城!”
“你们每日训练,口令、纪律,不需再说,我只再提醒你们一条:抬头看看你们的大将军,他在看着你们。你们记住,田大将军也曾经是和你们一样,一样没有家世背景的新兵。他是如何成为大将军的?
“记住:奋勇向前者,封侯拜将有期;退后一步者,死!
“现在听令,进!”
沉重的城门被慢慢拉开,七道铁栅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慢慢张开,如洪荒怪兽亮出了满口的獠牙,等着品尝那些年轻鲜活的生命。
一万新兵营的半大孩子,颤抖着握紧手中杂七杂八的兵器,依靠着方才慷慨的训话所激起的一丝勇气挺直着身子,听着那渐渐密集的战鼓声。
城头的战鼓声也越发聒噪密集起来,远远只听见敌人的脚步声,在整齐的脚步声中夹杂着隆隆的轰鸣声,大地似乎在颤抖。
陆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拥来的天心宗军的大队,以及被众人簇拥的高可刺天的巨大木塔。
围城一年,陆拾不是没见过井栏,但一般敌人所用的井栏不过高三四丈,即使站在它的顶端,面对高达八丈的封州城墙仍只能是望洋兴叹。
但这次,天心宗大军中推出的井栏——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井栏了,根本就是移动的巨塔,足有七丈高,比之高耸入天的封州城墙也矮不上太多,陆拾很难想象,那些天心宗徒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将木头堆成如此高度而不倒。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陆拾不过稍一出神,耳边觉得一阵炽热,紧接着便听到轰然巨响和这震得他站不住的巨响都盖不住的惨号声。
“冲!”这是队长声嘶力竭地大喊。
陆拾只觉得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那突然从敌人塔顶飞掷而来的巨大火球瞬间吞噬了他身边两位同伴的生命,在队长的怒吼声中,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意识,手紧握着锈迹斑斑的钢刀,猛冲了出去。
风,火,雪,还有血。
脚下已经迈过那条线。那条划分出沙场两边的颜色,同时也划分出生死的“死线”。
不过一刻,混战已经开始。
陆拾的身体被席卷着,被这血和火交锋的狂潮席卷着冲锋,或交手,似乎这身体不在他自己的控制下。他的意识只能局限在短短的一瞬间,和他面前那目光所及的一小块空间。
向前冲,是那居高临下,倾泻着死亡火焰的巨塔,和塔下那些疯狂地呐喊着不顾一切挥舞着刀锋的敌人。
但只能向前冲。
列队,保持队形,刀锋向外,挥舞,挥舞,挥舞。
不要怕敌人,只要你站住,保持住队形,你的战友会帮你挡住敌人,但当你溃退,你一定会死,要不被敌人砍死,要不被我们的执法队砍死。
不要怕敌人。如果你怕死,就不要怕敌人……
对面不是人,是魔鬼,是烧了你们的家,杀了你们亲人的魔鬼。
还有什么来着?平日里队长声嘶力竭不断在自己耳边重复的那些教训,此刻都失去了意义。身体已经不由理智控制,仿佛一个突然冒出的精灵控制了自己的身体。而自己的灵魂,仿佛已游离了这个沙场,只默默在一边观看。
刀光闪。
在刀光闪烁的这一瞬间,越过那染血的刀锋,陆拾看到一张脸,一张木讷的、布满皱纹的、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这样的脸他见过无数次。路边卖大包子的老李,北才杂货铺的赵朝奉,邻家的陈大哥,身边一起训练厮杀的李成,杂货铺的老板莫五爷……或者……自己……
刀已然劈到眼前!
脑子里仍是乱成一团,身子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手中锈迹斑斑的长刀直直迎上。
虽起手慢了一瞬,陆拾的刀却后发先至,恰好准确迎上那砍来的一刀,一声脆响,两刀相交。
虽然城内军需不缺,但给新兵营的这帮新兵发上好的武器显然没有必要,陆拾的刀上锈迹斑斑不说,更是满布缺口。两刀相交,只走过一回合,陆拾手上长刀已折断。
虽然略微一阻,但那砍来的刀锋仍不受阻碍一般直直砍下。
刀锋停在他的面前。
鲜血顺着刀锋一滴滴流下,在他眼前滴落。
那刀并没有砍中他,他身旁的大个刘被人一脚踢中,跌跌撞撞倒过来,恰好挡住了这一刀。
鲜血。
那不是自己的鲜血。
我还活着!
陆拾这时才觉得自己的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然后,他看到一张绝望而痛苦的脸朝自己倒过来。
他惊慌,踉跄后退。
手中半把长刀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从倒过来的天心宗徒身上拨出。
方才那人的刀被挡住,他手中的刀却是毫无阻隔地欢入敌人的身体。
鲜血,沿着刀锋倒流而下,虽然被刀锷略微阻隔,仍顽强地爬到了他的手上。
那是一种黏稠而温热的液体。
敌人的血。
陆拾愕然看着手中的半柄刀,一时竟忘了身在何方。
直到他被人从后面一把拉得踉跄后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喝骂:“找死啊?”
那是队长的声音。
陆拾方回过神来,眼一抬,便见一个身影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那是本来站在自己左边的李成。他倒下,血如泉涌,人还在抽搐。
城头上,田狩疆的目光紧紧盯住眼前的混战。那高大的攻城塔只要再前进一步,塔顶抛石器掷出的巨大火球便足以砸到这段城墙,但无论是大将军田狩疆还是他的副将,乃至周围笔直站立的侍卫士兵,没有一人有丝毫惊慌的神色,更毫无离去稍避的意思。
何引初冷笑一声,面色却不动:“倒也真难为了天心宗这帮逆贼,竟造出了这样的怪物。可惜,虽然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但再挣扎,他们又怎么能比得上东君所留的天诛。他们终究还是不敢踏入天诛的射程一步。而我们的士兵,马上就要砍倒他们的破塔了。”
田狩疆微微颔首不语,又过了片刻,才沉吟道:“撑到此时还能依稀保持阵形,这批新兵素质不错,看来这次打赌我要输了。”
何引初面无表情道:“这次训练他们的陈豪是将军您亲自挑选的人才,自然是错不了的。看天心宗贼子乌合之众,早已乱成一团,看来不用一刻,我军就要大胜了。”
田狩疆微微摇头:“不要太早下结论,这不过是他们的一次试探,就算我们胜了,也无关大局。”说着又点点头,“这个陈豪不错,回来后升为游击。这次的这批新兵能回来的,一并审查,都提入‘猎’字营。”
何引初点头称是,突然声调一变:“不好,那疯子又亲来冲阵了!”
陆拾的脸已被鲜血沾满,没有时间伸手去擦拭。
他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中的断刀,不知道是否剌中了人,也不知道杀死了多少人。
他没时间去想。
只因为他那让人惊叹的天赋,在这样的刀林枪雨之中,才勉强躲开一次次致命的攻击,勉强保住性命。他只能依着本能,跟随着整个队伍,前进、挥刀、格击、砍、刺、挡、劈、再前进……
他看到了无数的脸,恐惧的、苦闷的、惊慌的、麻木的、痛苦的、丑的、俊的、黝黑的、白皙的……
有的从他身边掠过,有的挥刀朝他砍来,也有的,倒在他的刀下。
他们是谁?哪里来的?自己又是谁?陆拾觉得已经忘了这一切。
这里是沙场,没有这么多问题,只有前进,敌人倒下你才能活着。
敌人死了多少,自己的同伴又死了多少?
不知道,陆拾没有时间去看也没有时间去想。在这样的沙场上,虽然可能有数万的人在搏杀,在战斗,但对于每个人来讲,不过是他自己的求胜,或者说求生之战。
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手中这把断刀。
陆拾忽然发现了在这混战之中自己手中断刀无以伦比的优势。它太短了,所以不会被敌人缠住,不会因为拥挤而挥舞不开,不会再被敌人打断,也不会被大力的敌人一刀.磕在刀尖上磕飞。
人一批批倒下,如同狂风中的枯草。但他,还能站着,还能前进。
陆拾已经看到木塔。
那是此行的终点,也是他们胜利的旗帜。
只要毁了它!只要毁了它,一切就结束了,我们就可以活着回去!
陆拾几乎感觉到那充盈而出的热泪,一时间他忘了一切,举刀狠狠朝那木塔底部大腿粗细的木柱砍去。
似乎就在同时,大地突然震动颤抖,陆拾几乎可以感觉到那突如其来的轰鸣声与他自己的心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几乎让他的一颗心跳出胸膛。
并不比这声音慢上多少,陆拾只觉眼前一暗,一匹黑色的骏马忽地跳入他的眼帘。
好高大的一匹马,上下纯黑,只有四只蹄子雪白,马上一人身着黑色铁甲,脸上一块纯黑色镔铁打造的面具,手上长刀锋刃更达五尺,刀光挥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断肢残骸漫天飞扬。
巫天威!
封州城的噩梦,西北一带用来止儿啼的凶神,天心宗不动明王麾下第一员悍将,护教大威德明王,此次围攻封州城的总帅,巫天威!
城头上的田狩疆眼中骤然进出强烈的光芒,恨恨盯着那纵横往来无人能挡的黑甲,和那黑甲身后纵横捭阖的三百重甲骑士。
副将何引初喃喃道:“这个嗜血的疯子,居然又亲自出来冲阵!”
忽听铁甲哗啦响动,周围侍立的几位偏将一同跪倒:“将军,那巫天威如此猖狂,末将愿率兵出城一战,取这反贼首级!”
田狩疆似乎没听到这些手下的请战,只盯着城下那些突然出现的黑甲骑兵虎入羊群般在新军阵中肆无忌惮地追逐杀戮。
封州城的新兵本就是第一次上战场,能坚持至今结阵不破,着实已算队长陈豪创造的奇迹了,最大的原因怕还是他们对敌的军队也主要都是天心宗裹挟的老百姓仓促组成。但如今冲来的却是天心宗统帅亲率的最精锐的铁骑卫队,故对方虽然不过三百人,却瞬间将那脆弱的阵势冲垮。
阵势一散,新兵的恐慌登时飓风般扩散开来,方才还大占优势的封州城新军立时溃不成军,四散奔逃,只剩了被黑甲骑兵纵马追杀的份儿。
城头上,众将官还在跪着,田狩疆一言不发,只紧紧盯着那纵横无敌的黑色身影。
黑甲骑士的身形一映入陆拾的眼帘,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恐惧登时涌上他的心头。
这是敌人,恐怖的敌人,比他以往所能见到所能想到的敌人都要恐怖!
无暇多想,陆拾倒地,就地一个懒驴打滚,朝后滚去。
这个姿势难看得要命,却救了陆拾一命。
寒光几乎贴着陆拾的后脊划过,削掉了他那宽大军服好大一块布料,好在终究没有伤到皮肉。
但他前后左右的同伴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还没等看清那突如其来的黑甲骑士,五名新兵已被这一刀两断,鲜血骤然从仍在地上奔逃的断肢中喷出,再滴滴落下,如下了一场血雨。
巫天威本以为刀光笼罩的六人必无生理,不料一刀斩出,却只杀了五人,还有一个半大孩子竟连滚带爬地躲过了这一刀。
巫天威只是猛将,虽然自视甚高,却没有不动明王那种伤敌不用第二招的无谓自尊,此刻手中长刀一卷,又是一刀朝那孩子斩下。
陆拾只觉得一阵绝望。
他能看清那斩下来的一刀,也能看到那刀锋的轨迹,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刀锋将要斩来的方向。
但是,他看清了也没用,因为他躲不开。
这一刀的威势太强,被笼罩在这刀意内,陆拾只觉身上的力气如冰雪消融,竟是连打滚的气力都没有,更兴不起一丝反抗的心思。
天心宗大威德明王密传,天威刀法。
一刀之威,群魔束手。
这绝望的一刻,陆拾骤然看到一张脸。
那是队长陈豪的脸,
虽然无数次想过自己临死前会想到谁,但陆拾绝对没想过,自己在临死前所见到的幻觉,居然是这个成天打骂自己的队长陈豪。
然后他发现,这张脸并不是幻觉!
陈豪在那高大的黑甲魔神巫天威身后的死人堆里骤然出现,高高跃起,双手执刀朝那如梦魇一般的黑甲重重劈去。
嗡嗡嗡嗡……
巫天威身形动都未动,似乎根本不屑回应这在封州城军中号称有“倒推五牛”之力的陈豪的拼力一击。
陈豪的一刀重重斩在耶黑甲上,镔铁打造的三层铁甲登时被劈开一条长长的裂缝。
但仅此而已。
在铁甲之下,本该是巫天威要害的脖颈处,却迸发出铁锈般暗红色的光芒。
长刀重重劈在上面,只发出一阵让人齿酸的摩擦声,却丝毫不见鲜血涌出。
明王庇佑,刀枪不入。
天心宗的千年密传,已身为转世明王之尊的巫天威,又怎会怕这区区凡铁?若非他自信自己刀枪难伤,区区一个新兵队长又怎能砍中他?
这一刀未能伤及巫天威,却已将他激怒。
巫天威怒喝一声,本重重劈下的长刀骤然转向。
血雨飞溅。被陈豪这一刀激起血勇、朝这魔王扑过来的两名新兵瞬间被斩成两截。刀锋未曾稍停,直直击向陈豪。
陈豪奋勇一刀未曾奏功,忙要趁乱遁走,不料巫天威长刀一回,只觉身形凝滞,仿佛无数冤魂厉鬼缠绕身旁,竟是一时呆住了,愣愣不知逃走。
刀锋过处,陈豪一声惨呼都未及发出,已是身首异处。
巫天威刀锋转向,陆拾便如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忙连滚带爬就地躲开身边两名天心宗徒刺来的长枪,虽是身上又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但终究是逃得一命。
站起身来,陆拾看到的便是陈豪那冲天而起的头颅,热血洒落,巫天威神魔般的面具上沾染了鲜红,更显狰狞。
陆拾转身奔逃!
城头上,眼见陈豪那如卵击石的拼死一击,田狩疆终于开口:“我们看错了,天心宗徒今天出战,不为攻城,不为筑塔,那些巨塔投石机不过都是诱饵,只是想引我们的士兵出城。今天这一战,纯粹只是巫天威闲得寂寞想杀人了而已。你们越战,他便越高兴,我们无需配合这疯子玩。去准备天诛连弩,若有新兵能逃过死线,便尽力救回来吧。”
何引初点头:“巫天威这个疯子。”他说着看向城下,忍不住道,“这陈豪不仅训练新兵有一套,看他方才那一击,既有不怕死的血性又能隐忍待得最佳时机,竟能击中巫天威这疯子,实在是大有潜力可挖。可惜……”
田狩疆微微叹息:“可惜他面对的是大威德明王。天心宗千年密传,果然有过人之处。引初,依你看,若单打独斗,你可是他的对手?”
何引初摇头,表情依旧平板:“将军说笑了。非我徒长他人志气,但引初有自知之明,若单纯论武学修为,引初自信不逊于那疯子,但沙场对阵,性命相搏,引初恐怕撑不过百回合去。”
田狩疆看着城下那纵横往来,如黑龙般肆虐的骑兵队,微微点头:“是啊,他是疯子,所以这是他的战场。引初,我们看着吧,看今天能否有奇迹,能有谁从那个疯子手下逃回来。”
已经不存在战场对阵。当巫天威的三百骑士出现的一刹那,这已经不再是战争,已转成了屠戮。
单方面的屠戮。
巫天威曾经夸口,自己的三百黑甲骑兵,各个以一敌百,以百敌万,除了北宁铁骑,天下再无敌手。
以现在战场杀戮看来,或许这海口中并没有太多水分。
破灭了阵势,失去了队长的封州城新兵们,都如陆拾一般四散奔逃。
当战士失去了战意,失去了勇气,就已经无法称为战士了。他们只是猎物,在那些策马弯弓的屠戮者面前惊慌奔逃的猎物。
逃,拼命回逃。
管他什么军令什么阵势什么后退者斩。
前面的那个魔神,比这一切更可怕。
在这广阔的沙场上,在离城七百步处有一条很明显的分界线。在它的左右,黑红的颜色深浅泾渭分明,越朝向城里,黑红色越浅,而越朝外,那黑红色就越深重地渗入泥土中。
那就是“死线”,是生死的分界线。
越过去,便有可能生,否则便是死。
陆拾喘着粗气,视线早已模糊,那条线似乎很远,又似乎就在眼前。
奔逃,在这猎场上奔逃。
风雪声也压不住那遍布战场的狰狞狂笑。飞溅的热血似乎让这些嗜血的猎人更加疯狂。
陆拾记得自己似乎躲过了三次黑甲骑士的劈砍,或者四次。这个时候想这个实在没什么意义。曾有一次他清清楚楚看到一名黑甲骑士的脸,那冷酷狰狞的脸似乎离他手里的刀不过咫尺。
但他没有举刀,没有还击。他只是逃。
一路逃,一路看到更多的面容,那些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同伴充满恐惧和痛苦的面容,还有狞笑着的敌人的面容。
这就是败。败便是死么?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他最怕的面容。
那黑色的、刻着满面怒容的金刚黑铁面具。
天心宗南征军统帅,大威德明王巫天威再次追上了小兵陆拾。
巫天威很兴奋。
若单论武功修为,巫天威在天心宗五大明王之内并不算高,甚至可以说是敬陪末席,但若论沙场争雄,尸山血海之内布洒恐怖和死亡,整个天下不做第二人想。
大威德明王,天威刀法,本就是杀戮的代言。
他很骄傲,他之所以能成为公认的天心宗不动明王座下第一悍将,是因为他与那些自命不凡假惺惺的所谓高手不同,跟与同等的高手争雄比起来,他更喜欢的是杀戮。
杀戮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能让他无比兴奋。而那猎物如果能挣扎一番,他会更加高兴。
所以,他盯上了那个从他刀下幸运地逃生了一次的小兵。
他已看出,那小兵拥有让许多练武之人羡慕不已的上佳天赋。那种对敌人动作的速度和方向无以伦比的感知和判断力,让他在这个修罗沙场上活到了现在,甚至几次躲过自己手下精锐骑兵的攻击。若他能遇到名师,稍加磨炼,日后便足以成长为一名可怕的高手。
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眼见陆拾就要越过那死线,巫天威提缰纵马,胯下神骏竟然腾空而起,如生了翅膀一般,跃过足足十丈之地,骤然落在陆拾身前。
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猎物,巫天威狂笑一声,长刀如雷霆般斩下。
寒光乍现。
巫天威只觉得背上寒毛倒竖。
巫天威大喝一声,飞身离马,手中长刀毫不迟疑地朝自己那匹神骏一刀斩下。
马血飞溅。
就在巫天威离马的一瞬,一柄长剑自马腹下刺入,整个刺穿骏马的肚子,自马鞍处刺出。若巫天威晚上一瞬,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贯穿。
好快的一剑!
巫天威竟是毫不顾惜,长刀将骏马一刀两断,马下的人再也藏身不住,长剑回防,一声金铁交鸣,长剑寸寸断裂。那刺客却是飞身而起,手在腰间一抹,已又多了一把长剑,刺向下落中的巫天威。
又逃过一劫的陆拾惊惶抬头,只见半空中两条人影乍离乍合,那突然出现的剑客看装束应是封州城新兵,但看不清面容。只见他手中长剑青光凛冽,竟是和那巫天威瞬间交手十数招,不落下风。
转眼间,二人已落下,脚踏实地,巫天威一声怪笑,长刀刀光骤然一亮,那士兵双手执剑迎上。又是一声金铁交鸣,那士兵蹬蹬蹬连退数步,嘴角已有鲜血沁出。
陆拾几乎惊呼出声。
他终于看清了那士兵的面容,却见那人年纪轻轻,五官柔和如处子,虽已受了伤,但双目张合处神光赫赫,竟是昨夜他在破屋遇到的那个自称谢泽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谢泽本仗着自己一身武功,要趁敌不备,刺杀这敌军统帅,故装作死人伏在地上,待巫天威纵马跃来时出其不意,一剑袭出。奈何巫天威久经沙场,反应之快大大出乎谢泽的预料,谢泽筹划已久的一击只杀了他的爱马,巫天威竟是毫发无伤。
此刻当面对决,谢泽一身武功剑术虽也不俗,但比起天心宗五大明王之一的巫天威却实在有所不及,不过正面互拼一招,竟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巫天威刀光愈烈,暴风般朝那年轻入席卷而去,谢泽长剑青色光芒却是越发暗了下去。不出三招,巫天威长刀一卷,谢泽勉力挡住,却是一口鲜血喷出,倒飞而去。
巫天威长啸一声,飞身追上,半空中刀光如烈日当空,直追而下。
巫天威一招败敌,心内却是暗惊。他恃之以横行的绝技,除了明王护体的刀枪不入神躯之外,便是以气势压人的天威刀法。不料这年轻人虽然武功未必绝顶,却竞丝不受天威刀法影响,自己的绝技无声无息间便被破去,这震撼几乎让他的道心无法再保持与明王相通的大神通状态。
二人对敌不过片刻间事,不仅三百黑甲骑兵未及掉头追来,陆拾更是惶惶然刚回过神,不知哪来的勇气,弯腰自地上捡起一具长弓,挽弓搭箭,朝那半空中射出。
巫天威身形方追上谢泽,长刀正欲劈下,骤觉破空之声袭来。本来他身形甚快,快过普通弩箭,除了那曾让他吃过点小亏的天诛神弩之外,一般箭矢不可能追上他,但这箭竟如恰好在半空等他一般,直刺他左目。
巫天威冷笑一声,身形不停,左目一闭,那长箭“叮”的一声射在他左眼皮上,竟如撞击金石,丝毫不能损毁,“啪嗒”一声落地。
巫天威的明王降世刀枪不入秘法竟连眼睑都坚如金石,委实惊人。但这一箭虽未能伤他,终究让他缓了一缓。那谢泽得此片刻喘息之机,长吸一口气,竟不再逃,长剑如箭般射起,人剑合一,直刺向巫天威。
巫天威吼道:“找死!”他正要一举毙了这来历不明的小子,却突地一惊。
在那袭来的年轻人明如皓月的眸子里,他竟看下到本该有的惧意或是同归于尽的绝然之意。
这样自杀般的袭击,那年轻人的眼中竟丝毫不见征热,反而满是平静。
难道他还有什么后招未曾使出?
突然一声巨响。
巨响就来自巫天威的正下方。那里本是一名天心宗徒的尸体,此刻竟如天雷地火一般,随着那一声巨响,骤地爆裂开来。
漫天硝烟,在这不亚于绝顶高手的掌力的冲击波中,更夹杂了无数锋利的碎片。漫天飞舞的刃片每一片威力都如绝顶高手的暗器一般可怕。
巫天威敢用自己的眼睛去接陆拾的一箭,却决不愿硬接这天地之威一般的爆炸的威力。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当即强运内力,身形一沉,快速落下,同时刀光舞作一团,挡住那乱飞的碎片。
青光闪耀。
谢泽的身上也中了两枚利刃,却如丝毫不觉,只一剑直直刺向巫天威。
巫天威脚一落地,立时借力飞起。
恰好谢泽的青色长剑追击已至。
巫天威不及回刀,更来不及闪避,长刀顺势直直击下,刺向谢泽的左肩。
长刀后发却先至,那种刀锋刺入血肉的快感让巫天威一声狂笑!
鲜血滴下,谢泽却如没有痛感一般,丝毫不受影响,长剑依旧直直刺向巫天威的心脏。
金铁交鸣声起,那长剑刺入巫天威胸口不过半寸,便停滞不前。
青色长剑实乃天下少见的神兵利器,竟能攻破巫天威的护体神功,可惜以谢泽此刻伤上加伤的身子,实难再有寸进。
巫天威狞笑。
这个年轻人武功很高,人也算是顽强,可惜,就要死了!
笑意未完,破空声起。
陆拾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破空而来,直直砸向巫天威的庞然大物。
那是小半截攻城巨塔。
就在方才爆炸发生的同一刹那,在对决的巫天威和谢泽二人所不能关注的远处,在那缓慢前移的攻城塔上,同样发生了一场剧烈的爆炸。
那场爆炸要激烈得多,看似牢固的攻城塔瞬间断为两截,顶上的小半截被这一炸之威催动,轰然朝这边战团砸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向正要冲天而起的巫天威。
若说这只是巧合,那也未必太巧了。若说不是巧合,那要何等的算计和对爆炸的控制能力,才能造成如此局面。
巫天威纵然武功超绝,但不料连续几次猝不及防,这次终于来不及反应,只得默运玄功,和那小山般压下的庞然巨物对撞在一处。
碎木四溅,那半截攻城塔登时散成碎片,巫天威只觉胸口一疼。
被那凌空砸来的巨物一撞,若是平时,巫天威的功力足以应付得来,可惜现在,谢泽的青色长剑决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
长剑自胸前刺入,一截剑尖带着鲜血从巫天威的后背刺出。
巫天威狂号一声,天心宗第一悍将就此身亡!
青光一闪,巫天威的头颅已被谢泽拎在手里。
谢泽落地,长剑归鞘,右手拎着巫天威的头颅,左手一推目瞪口呆的陆拾,喝道:“快逃回去。”同时身子一纵,朝那剩下的一座攻城塔掠去。
出其不意杀了敌人主帅还不满足,他竟单身再闯敌阵。
同样看呆了的还有城墙上的副将何引初及众将官。
本来那一面倒的杀戮让城墙上的人都不忍细看,不料那年轻人长剑突起,竞与巫天威缠斗数招,众人精神都是一振,接着却见那年轻人武功终究不如巫天威,不过数招后便是险象环生,更兼敌人大队马上便到,均以为年轻人必无幸理。不料异变频生,两次爆炸精巧至极,竟将巫天威逼入绝路。不过一眨眼间,形势倒转,天心宗大威德明王,城外三十万大军的总帅巫天威竟然落败身亡。
眼见巫天威这个封州城最大的梦魇突然授首,何引初整个人只愣了一刹那,便忙躬身请命:“将军!引初请命出兵。巫天威身亡,天心宗必乱,我大军冲击,城围可解。”
田狩疆方才眼见巫天威身死的一刹那,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表情,旋又回复了那平板的面容,只淡淡看着下面,道:“继续鸣金。天诛弩不得懈怠。”
何引初只觉得难以形容的不可理喻。
眼见那年轻人高举巫天威的头颅,再次闯入敌阵,失去了统帅的三百黑甲骑兵茫然不知所措,竟是挡不住这一人一剑,转眼已快到了那攻城塔附近。而本已四散奔逃等待被戮的封州城新军们也感受到了这突来的逆转,一些胆子稍微大些的新兵已开始回头反击。
蛇无头不行,更何况天心宗大军成分混杂,除了少部分天心宗的精锐部队外,还有很多是临时收拢的豪强土匪,更多的则是裹挟而来的附近百姓。这样的队伍若主帅出事,乱成一团或是就此溃散也并非不可能。
巫天威以总帅之尊亲上沙场,本就是极为不智的行为,无非是自恃武功绝顶,一般士卒难以伤他。但上得山多终会遇虎,在这个扮成士卒的年轻人舍命刺杀和那莫明其妙的两次爆炸配合下,这封州城第一号强敌竟如此轻易身亡。
这正是一举击溃天心宗围城军的大好机会!
一举击溃这围城的三十万大军,天心宗的实力最少折损一半,再乘胜追击,若与叶相配合得当,以此为契机,一举平复天心宗匪患也有希望。
这是匡扶社稷安定神州的绝大功劳啊!
这是足以和叶帅比肩,不,甚至可能是直追东君的绝大勋业!
田狩疆却似丝毫不为这激动人心的前景所动,只淡然看着城下风云变幻的战局。
谢泽方才一剑击杀巫天威,却也被巫天威的长刀刺穿左肩,受伤着实不轻,此刻飞纵之间仍以左手高举巫天威的人头,敌人看来自是在炫耀战果,田狩疆却知道实在是因为左臂已经僵硬麻木,想放下来也难了。
果不出所料,巫天威一死,敌人登时如无头鸟兽,四散奔逃,不一刻谢泽便已来到那已无人看管的攻城塔前,正要凝运内力,一掌将那塔击倒,再次震慑敌人,突然心头一悸。
大恐惧。危机。从未体验过的危机!
游侠江湖多年,大小杀伐无数,所见高手杀神不知多少,但他却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危机。
没有理由,这是自血海走过的游侠儿的第六感。
谢泽没有丝毫犹豫地停步,转身便朝城墙方向飞逃。
在天心宗军营后方,一面无任何标志、纯血红色的旗子突然高高立起。
天心宗军队的慌乱一瞬间平静了下来。
同一时刻,城墙上观战的何引初也惊呼出声。
城外三十万天心宗徒同声欢呼,似乎直让天地颤抖。
他们喊出的是一个名字。
“中央本尊,诸明王之王,不动明王!”
那是天心宗教尊之下第一人,五大明王之首,僭越了不动明王尊称的狂徒,一人掀起这场撼动天下的天心宗之乱,百万天心宗军队的实际主宰不动明王的血色旗帜。
天下天心宗军之主,竟在这关键时刻,亲自来到这封州城战场。
谢泽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
闯荡江湖经历风雨多年,他决不是一个胆小的人。
一人一剑,混入这修罗沙场,独刺那武功远高于自己的大威德明王巫天威,更足以证明这年轻人沸腾的热血和惊人的胆识。
但即使再给他一倍的能力和胆识,他也决不想回头,不想面对那突然出现的敌人。
即使再狂妄上十倍,年轻人也明白,自己任何想与那人对抗的念头,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事实上,在天下大部分人眼里,在东君已离世的现在,当今朝中,除了目下正督师西北的叶相之外,再无一个人配做那人的敌手。
逃。
城墙上的众人一时忘了这场战争的胜负,只紧紧盯着那几乎化作一缕轻烟的年轻人谢泽。
若不动明王真的已到,那他绝对不会放过这刚刚刺杀了自己麾下第一悍将的年轻人。这年轻人能否逃出生天,的确要看他的运气了。
谢泽一脚终于踏入那生死界线!
不及欢呼,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似乎眼花了。
只有修为极高的几人隐约看到,就那么红光一闪,如闪电般划过整个战场,一个红袍人已站在生死线前。
天地间瞬间寂静了下来。
三十万天心宗徒同时轰然跪倒。
血红色的长袍,血红色的面具,一人,傲然孤立在生死界线之间。
田狩疆轻轻挥手。
箭如雨。
那分割开生死的线,就是城墙上天诛神弩的最远射程。
天诛神弩乃当日东君集江湖数大豪门协力打造的守城利器,不仅射程高达恐怖的七百步,更可上下两弦各十箭连发,底下的黄牛不断转动绞盘,轮流为两根弦上弦,而士兵只需不断填入十根一组的箭矢,便可让那巨大的箭矢几无间断地射出。
只要箭矢充足,没有人能在这无隙的箭雨下冲到城墙前,更无法在七百步之外威胁这巨大的封州城。
所以,在这天诛的射程之内,城墙外七百步的土地,本该最是拼死攻城鲜血挥洒之地,鲜血反而沾染得最少。
因为这是死亡的领域,任何理智的人都会自动远离它。即使是狂妄的巫天威也没有试图靠自己挑战这东君的遗泽。
然而这一刻,红袍人肆无忌惮地闯入了这死亡领域。
十支利箭,即使是半桶水的陆拾,依靠自己的天赋,也可以勉强躲过。
百支利箭,以谢泽的身法,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难事。
干箭齐发,巫天威神功护体,却也不惧。
但若是毫无间隙、一轮一轮、永无止境的箭雨,那即使是再绝顶的武功,再强悍的修为,也决不可能视若无睹。
因为再强悍的武者终究还是人,还要喘息,会累,会乏,会疏忽,会犯错。
而东君留下的天诛弩阵,只要箭还够,是不会停,也不会犯错的。
箭如暴雨。
所有的天诛都指向唯一一个敌人。
那个站在天心宗军之前,封州城之前,独自一人孤立如山的红衣人,不动明王。
谢泽虽已逃人天诛的射程,却仍是丝毫不敢大意,疾驰若飞。不一刻见前方一小个子也在拼命奔逃,却是少年陆拾。
谢泽当即顺手抓住陆拾的衣领,带着他来疾驰。
急啸声起。
那红衣人自己似乎也变成了一支箭。
一支逆风而行的箭。
万千箭雨,在这支箭的面前,只显得满是空隙,足以让他自由穿越。
即使是天诛,也无一支能挨近那血红色的身影。
但他虽快,却终究是人间的速度。
天诛万弩齐发,虽不能挡住那魔王,但终究让他无法再施展那一瞬间仿佛超越了空间的限制的神妙速度。现在这红衣明王的速度虽仍如鬼魅般疾速,但终究让谢泽有了片刻喘息逃走之机。
谢泽拎着陆拾已到城墙边。
不动明王迫近城墙不足三百步。
田狩疆面色凝重,忽地喝道:“上四弦。”
箭骤然密了一倍。
不再如雨,却如铁壁。
崩溃声传来。转瞬之间已有三架神弩承受不住四弦轮发的强烈冲力,就此崩坏,两名正在上弩的士兵被碎裂的木片击中,倒飞而出,倒地不起,生死不知。
天诛弩设计本只二弦轮发,但制造时东君却将其另加两根备用弦。四弦轮发出箭自是更快,但反震之力却非其所能承受,稍一长久便会自毁。
天诛神弩乃封州城最强力的守护神,故之前无论情况如何危急,从没有人舍得上过四弦。但今日,面对那魔神鬼魅般的不动明王,天诛神弩终于首次四弦齐发。
这是从未展露过真正威力的强大机械。
因为它的对手也是从未在人间现身的强大神魔。
即使不动明王的身形再如鬼魅,在这几无空隙的箭雨下,也终究再无法趁隙前进。
红色身形终于稍停了脚步。
但箭雨却也丝毫无法伤害这神魔般的红影。
东君的杰作,足可射透普通铁盾的天诛箭矢,却无一支能靠近那红色身影,一到红色影晕旁,便纷纷坠落。
这是武道至尊与机械极限的对抗,非普通人所能干涉!
所有人只有屏息凝视。
天诛神弩再毁四架。
那红影终于停住,退去。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即使是不动明王,也仍有做不到的事情。
在方才的一刹那,众人恍惚间甚至觉得,那红衣的不动明王已不是人,似乎只凭他自己,就足以攻入这封州城。
幸好,一切只是错觉。
谢泽拎着陆拾飞身而起,施展壁虎游墙功,飞速朝上爬来,一名偏将将备好的长索掷下,谢泽右手接住,身形一展,眼见便要上了墙头。
那红影来得快去得更急,一转眼已退回天心宗军本阵,骤然一顿。
破空声急如虎啸。
田狩疆骤然上前,一把抓住那绳索,大力一拉。城下的谢泽速度登时快了两倍不止,只一眨眼工夫,谢泽和陆拾已摔落在城墙上。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城墙仿佛都随之晃了一晃。
陆拾正滚落墙边,几乎掉了下去,抓住墙头稳住身形,顺势朝下一看,登时大吃一惊。只见一片烟尘弥漫,一个庞然大物正嵌在方才自己所在处的城墙上。
那是半截攻城塔。
方才那不动明王不过稍一挥手,竟将这数丈高的半截巨塔如暗器般丢了过来。
而且丢了八百步。
在这天诛神弩都力昕不及的距离,不动明王竟将这巨物生生扔来,将城墙都砸得晃了一晃,木头竟生生嵌在这坚固的石墙上。若非田狩疆拉了他们一把,此刻谢泽和陆拾怕已被砸成肉酱了。
这是何等神功!
这真的还是“人”的匀量么?
不动明王,众明王之王,难道真如他自己所宣称的,拥有神佛之力么?
田狩疆转头看向从那修罗沙场里逃回的,万人里仅有的两人。
谢泽已站立不稳,睑上却丝毫不见痛苦之色,见田狩疆看向自己,随手把手中仍握着的巫天威的人头朝田狩疆一扔,双手抱拳:“江南谢泽谢离尘,见过田大将军。这人头便权作见面礼!”
庚辰年十二月初十。封州城围城第二百七十六天,天心宗军悍将巫天威亲率精兵攻打封州城,封州城开门迎敌。鏖战之下,天心宗死伤不足千人,封州城一万新兵全军覆没,仅二人生还。但大威德明王巫天威被潜伏于封州城新兵中的游侠儿谢离尘狙杀,天心宗五大明王失其一,士气大挫。幸天心宗军统帅不动明王亲至封州前线,施展神功震慑全城,天心宗士气由衰转振,封州城岌岌可危。
第二章五铢
初晴。
陆拾勉强抬起身子,只这轻轻一个动作,全身上下十几处伤口一起疼了起来,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来。
军医也姓陆,是个老人,正坐在他的身边无聊地翻弄手上的一枚铜钱,闻言拦住他道:“别动,你要做什么,我来。”
陆拾声音嘶哑:“麻烦大叔,我想喝水。”
陆军医递过一杯水来,看着陆拾躺下,啧啧称赞道:“你的身体当真不错,别的人受了你这样的伤,不死也得躺上一月俩月的,你竟然现在就能动了。”
陆拾咽下一口水,递回杯子,低声道谢道:“陆大叔,辛苦您了。”
军医摇头道:“别客气。”说着低头看看空旷的营帐,低声道,“唉,本来我们以为这次你们出城一战,等回来,我们要辛苦死了,谁想到……一万子弟出城,只回来了你们两个。那个还是个疯子,根本不让我们替他看伤。你看我们现在,哪里辛苦。你运气倒是不错,身上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可惜了。”
军医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说话又快得像天诛弩轮发,陆拾听得甚是辛苦,听他说到那些枉死的袍泽,正自黯然神伤,直到最后一句,紧张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脸上这道疤,莫五原先还说你长的是福相,差点想把闺女嫁给你,现在好好一张脸,破相了。”
陆拾摸了摸脸。一道伤疤从他的左眼上朝外斜斜掠过,斩断了他的左眉,足有食指长短,眼下还未痊愈,肌肉仍在外翻,想也知道看起来定是可怖。
这是天威刀留下的痕迹。那一刀几已入骨,若非陈豪队长从后突袭巫天威,巫天威强行撤回长刀,陆拾只怕会被一刀斩成两段。
现在想起来,陆拾仍心有余悸,却听那老人嘿嘿笑道:“啧啧,你的情恨功三路都被这疤拦路斩断,大是不祥啊。怎么样,小六,你这疤估计是消不掉了,想不想换了这张脸?”
陆拾连蒙带猜才能搞清这老人在说什么,摸了摸脸,好奇问道:“脸也能换?”
偌大一个伤兵营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军医似乎颇为寂寞,好不容易唯一的病人醒了,当即兴致勃勃道:“当然能,你没听说过岭南鬼面世家么?他们可以将你的脸换成任何想要的样子。首先,他们用一种从火山熔岩中淬炼出的火一样炽热的溶液,‘哗’的一声,浇在你脸上……”
陆拾吓了一跳,下意识一躲,又是全身一疼:“那不彻底毁容了?”
军医哈哈一笑,似乎对吓唬这年轻人颇感兴趣,道:“当然了,不破怎能立?等它干了后就会凝成一张纸一样的东西,用手‘刺啦’一声把它撕下来,你的脸皮和表面的肌肉就一起下来了。嘿嘿,然后就可以开始给你做新脸了、你想下巴尖点呢,就用刀给你削削骨头,想鼻子高一点呢,就给塞进点铁块垫高……”
军医一边说一边比划,听得陆拾只觉得自己的脸已变得血肉模糊,毛骨悚然。
忽听门口有声响,陆军医的声音一顿,陆拾忙趁机打岔道:“啊,不知道外面的雪停了没有。陆大叔,那些粮食您帮我送回安平巷了么?”
军医谈兴正浓,被无端打断也不以为意一点头道:“放心吧,你师娘那里有邻居们照顾……听说你那彭师父和我还是小同乡,可惜缘悭一面。”
一提起彭师父,陆拾心内一恸,忙又转换话题:“陆军医您没在我们封州城过年的哈?”
军医点点头:“嗯,可惜了。你们这里过年吃的那个什么饺子真是不错。不过没有舞狮,没我们那热闹,说起来当时城下那两次爆炸真够劲,比爆竹震耳多了。”
陆拾终于听到一个不会让自己不舒服的话题,忙搭话道:“大叔,你们家乡过年也放爆竹么?也是在竹筒里塞火药?”
“嗯,差不多。不过是听个响而已,今天城下那爆炸,多半是岭南一脉的手段。说起来,去年过年时候我恰好在岭南,见过雷家人所放的花炮,那真是开了眼了,震耳欲聋不说,漫天飞舞的都是炫目的各色花火,啧啧。”
陆拾看向这健谈的老人,心底忽然涌出一种羡慕的情绪。
世界真大啊!
封州城的居民从来自视甚高,就连小混混也不例外。天下就是神州,神州的中心是中原,而中原最大的城,便是咱们封州。物华天宝,我们就是世界的中心。
陆拾此刻却突然涌出一种想要四处看看的冲动。
其实,世界还很大,比自己所想象的要大得多。
曾经,自己为了彭师父的一句夸奖沾沾自喜,曾以为凭着自己打遍城南混混无敌手的身手,只要加入军旅,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但今天,他见到了在他那贫瘠的想象力之外的世界,那真正的死亡,还有,真正的力量。
死亡。这个词一旦从脑子里进出来,就不肯再回去。
鲜红的、温热的、黏稠的血,在他的刀上滴落。
有没有杀人?杀了多少人?他不知道。他只是拼命求生,砍,砍,砍!
因为如果他不拼命砍杀,他就会死。
那就是死亡。九干九百九十八个同伴就这样被收割了生命。
陆拾忽然非常庆幸,现在看护自己的,是这个熟识的、善谈的陆军医。
似乎一直说着话,那萦绕在他身边的血色便不会太过靠近,不会勒紧他的脖子,不会逼问他一些他不愿意想也想不清的事情。
同一时刻,受伤比陆拾要重上几倍的谢泽,正悠悠然斜倚在将军府的太师椅上,含笑看着对面那挺立如山的大将军田狩疆。
将军府富丽堂皇自不必说,不看四壁装饰的古董字画,只看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桌上竟然摆着不知从哪得来的时鲜水果,与冰块混杂一处,冒出丝丝凉气,便知这大将军平日起居如何奢侈了。
田狩疆身后稍左,副将何引初恭敬肃立,仍是面无表情。而在二人身后,一名全身甲胄的将官立在门口,看不清面容。
屋内再无第四人。
谢泽微微抱拳:“谢某伤重,失礼了。”
田狩疆见谢泽不起身相迎,本是微微有些不悦,却被谢泽抢先说了出来,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看着面前这游侠儿因失血过多更显苍白的面庞,田狩疆稍一沉吟,道:“谢少侠言重了。谢少侠智勇双全,刺杀巫天威,实是大功,请先容我代封州城将士一拜。”说毕便是一揖。
谢泽忙站起身来侧身一躲,道:“田将军言重了。此次谢某鲁莽,实赖将军麾下将士热血杀敌,和那未出面的高手配合,谢某才能侥幸成功,想来实是汗颜。”
田狩疆哈哈一笑,道:“谢少侠侠肝义胆,不以功高为傲,田某佩服。谢少侠方才提到那未出面的高手,难道谢少侠也不知道那是谁么?”
谢泽点点头:“从爆炸的威力和精巧度来看,若我所猜不错,应是岭南一脉新一代第一高手雷风烈。此人素来独来独往,我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不想在此地竟被他救了一命。”
田狩疆道:“岭南雷风烈,漠北雨初寒。这一南一北两大新秀近年来声名鹊起,便是我困在孤城也有所耳闻,果然名不虚传。看来不单十二家出手,其他的江湖豪杰也不甘寂寞啊。”
谢泽一愣,田狩疆哈哈大笑:“谢少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三天前化名谢泽进城,进城后直奔城东的老福祥当铺,不料那里已被烧成了平地,怕是找不到你要找的入了吧,所以才有后来的出城独刺。”
谢泽脸色渐转严肃,终于收起了对这封州城主人的轻视之情:“谢泽非我化名,在下名泽字离尘,只是江湖人多不知道而已。我本以为人城无人察觉,不料田将军明察秋毫,谢某佩服。”
田狩疆道:“封州城已成绝地,我不得不小心些。谢少侠也莫高看我,那些士兵怎可能跟得上你,你离开当铺后他们就跟丢了。直到今日我在城墙上才再看到你。另外,你可知道,其实在你进城之前已有两人也混进城里。”
“什么人?”
“太初道柳天熙,蜀中唐弃。虽然我尚未和他们接触过,但从其武功特征看,应该是这两人无错了。”
谢泽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
田狩疆道:“若我所猜不错,你们应该都是为同一目的而来。只是我有些想不通,直说莫怪。你等武林中人,一向对朝廷若即若离,特别是江湖十二家,摆明是要对此次天心贼之乱袖手旁观,为何会突然派人来到我封州城?谢少侠你狙杀巫天威,立此奇功,我本不该怀疑少侠的,但事关封州城安全,故还请谢少侠直言,此行可还有其他目的?”
谢泽点头:“田将军所忧虑的乃是事实,谢某也无可隐瞒。将军可知,天下风向已变。十曰前,叶相亲至蜀中拜会大宗师,江湖十二家血盟已正式重启,虽未正式宣布偏向何方,但派出子弟来封州城前线,已是表明态度。天渊内的太初道尊也已颁下敕令,指天心宗为异端邪说,号令天下太初弟子不得加入天心宗派或其军队。而最重要的是,财神联盟也已决定,全力支持叶相。”
听到最后一句,田狩疆面色终于一变:“财神联盟那帮老狐狸也动了?”
听田狩疆话内犹有犹疑之意,谢泽道:“若无财神联盟的通天门路,我们怎可能潜入这围城来?”
田狩疆微微点头:“这么说,你去城东当铺,是去找财神联盟了?说起来你说了一堆,但你既不是十二家子弟,也不是太初道信徒,为何要来这?”
谢泽道:“将军可知为何十二家和太初道同时宣布靠向朝廷?谢某说一句实话大将军莫怪,一个烂桃若是看起来还能吃,无非是因为它旁边的桃子更烂罢了。”
这话大逆不道,田狩疆却未曾发怒,反是哈哈大笑:“好,谢少侠果然实话实说。谢少侠请安心养伤,虽然不动明王亲至,但我这封州城还足以让谢少侠安枕无忧。”
谢泽微笑:“多谢大将军,不过我小伤不足谓,还是希望四处走走。”
小雪初晴。在这战火纷飞的时刻,虽战事已停,却仍是没多少人愿意出来走走。偌大一个封州城,冷冷清清。只有这换了一身青色长衫的年轻人将那白雪踩得“咔嚓”直响。
封州城田大将军总揽军政大权。虽然他洁身自好军纪严明,不曾纵兵抢掠,但显然在天心宗三十万大军围城的压力下,他对维持城内法纪显然也不会有太大兴趣。在这个被围近一年的孤城内,在这个所有人的内心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地狱内,一个人走在路上显然是要有些勇气的。
肩膀处仍在隐隐作痛。巫天威的那一刀洞穿了他整个肩膀,若非那天谴一般砸来的木塔,巫天威只需再稍发一下力,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虽然他还有另外的保命方法,但现在想来那一刀犹自心惊。
看来自己的武功剑术,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管用啊。
破空声起。
青光一闪,谢泽长剑出鞘,如一湾清水,在身前荡漾开一片波光,挡在疾如箭矢飞来的物事前。
没有想象中的金铁交鸣之声,那本来破空声疾如箭矢的物事在堪堪到那波光之前,突地失去所有冲力,彷如一根羽毛轻盈坠落,恰恰粘在那青色长剑的尖端。
青光一敛,谢泽方才看清,那袭来之物只是一枚铜钱。他缓缓抬头,看向眼前仿佛突然出现的高瘦年轻男子,道:“疾如箭,轻如绵,玄都神功果然名不虚传。兄台可是柳天熙柳七侠?”
对面男子微微点头。
这人看起来约三十岁,面色苍白如雪,满面傲然之色,一步步行来,看似脚步沉稳,但脚下积雪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谢泽长剑归鞘,抱拳道:“柳七侠,久仰。在下……”
柳天熙微微点头,打断谢泽的话道:“游侠少年多傲骨,只服江南青衣剑。谢离尘谢少侠,在下才是久仰了。”
谢泽伸手摩挲着方才接下的那枚铜钱,只见那钱乃古时五铢钱制式,但外廓已被磨去,甚是轻薄,乃是很少见的磨边五铢,币上铸的却不是“五铢”两个字,而是四个字“钱可通神”。
谢泽微微一笑:“原来五铢令竟然还请到了柳七侠,财神联盟这次好大的手笔,不知究竟要做什么。柳七侠,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好好参详一下如何?”
即使这战火纷飞之时,找个坐下来喝杯茶的地方还是有的。
谢泽摩挲着手上的五铢钱,饶有兴致地看向对面那面色清冷的太初道最年轻的护法:“柳兄可曾见过这五铢钱的主人?”
柳天熙微微摇头:“我依道尊法旨与财神联盟接洽,对方只说这五铢钱的主人会在城内等我,有关乎天下的要事相托。不料我进城却一直找不到那位财神北方巡使,若非今日亲眼看见谢少侠在城外大出风头,我还不知道他们竟然嫌我才微力薄,还请了谢少侠来。”虽是面色清冷,但话语间的愤懑之意却是呼之欲出。
谢泽微笑:“柳兄乃太初正统,那五铢如何敢轻视柳兄。我猜财神联盟此番所图非小,据我所知,除了你我外,蜀中唐弃也已经到了封州城,多半也是为这五铢钱来的。”
柳天熙面色一变:“江湖十二家也参与了此事?莫非真如我猜测,与那传说中的‘器’有关?”谢泽正待接话,柳天熙突然道,“有人来,我先走了,谢兄,若有机缘再见。”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脚步声起,谢泽转身看向拾阶而上的封州城副将何引初。
谢泽突然发现,自己这几天见到的尽是这些面无表情的家伙,方才走的柳天熙大概是因为出身太初道门,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语气如何萧索也好,面色始终平板如木头。而这个何引初也是一样,脸上仿佛戴了面具一般,大概是因为常做情报工作,自然就变成了这副平板脸了吧。
何引初登楼一看,却只见谢泽一人独坐窗前,不禁一愣,方躬身行礼道:“谢少侠,老福祥当铺的底细我们已经查清了。”
谢泽知道当初他们既然看到自己去老福祥当铺,自然不会现在才开始查他的底细,却也不点破,只站起回礼道:“如此何将军是已经查到那当铺主人了么?”
何引初道:“那当铺的主人姓张,在三月前当铺一场莫名大火中,已被烧死了,我们仔细查过,看不出什么可疑。不过我的部下于残屋之中找到一本账本,却是大有收获。”
说到这里,何引初稍稍顿住,卖个关子,却见谢泽毫无好奇或是急迫之意,也不追问,不得不尴尬地干咳一声,继续道:“我们发现这当铺每月都有一大笔进出款项,名目各异。本来这也看不出什么,但幸得专业人士指点,将当铺所有顾客光顾的时间和那大笔款项进出的时间叠加分析,果然发现,有一个顾客每次光顾的时间,都和那当铺发生大笔款项转移的时间有着最大的关系。
“想来这间当铺绝对想不到,他们的账簿会透露这么多信息。那个和这个当铺关系匪浅的人就是城南莫记杂货铺的老板莫五。”
谢泽眼睛一亮,喃喃道:“莫五……莫五铢。真的是他?”
何引初点头:“不错。怎么样,谢少侠,若不嫌弃,咱们一道去看看这五铢财神在卖什么关子吧。”
城南是整座封州城最贫瘠的地方,所以也就是围城后最凄凉的所在。
即使在血流漂杵的修罗沙场上生命若草芥,但仍能让人感觉到那恐怖中爆发的求生渴望。虽然方才的大街上也没什么行人,但仍能感觉到那房屋中门扉后的窃窃私语和惊惶的眼神。无论在哪,谢泽都能感觉到即使惊惶恐惧但仍有的生气。
但在这里,只有沉沉的死气。
街上并非没有人,只是每个人都那样沉重那样麻木,即使挡了路,被人一脚踢开,顶多换个姿势,连头都不愿意抬。
这里仿佛和战场恰好相反。
战场上,是求生的死人,而这里,却都是些等死的活人。
谢泽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莫五的杂货店居然保存完整,没有被烧塌也没有被砸,店面很小,大门紧闭,却是空无一人。
一名兵士随手拎起一位斜倒在墙边的老人:“这里的老板哪去了?”
那老人眼睛都懒得睁开:“谁知道呢,几天没见到了。大概被谁打死吃了吧。”
何引初一脚踹开杂货铺的木板门:“先进去看看吧。”
一无所获。
谢泽和何引初,加上十几个兵士,将杂货铺翻了个底朝天,终究是没有发现一点异样。
何引初叹息道:“围城一年,这儿早就没了王法。此处几天没人看守,怕是就算有什么线索,也早被人哄抢走了。别的不说,若那莫五遇害,怕尸体都已经进了谁的肚子,找都没处找去。我们还是回军营,从长计议吧。”
的确如此,小杂货铺里本就一片混乱,又早被人洗劫过几次了,剩下的都是一些没用不能吃的木凳砂锅之类。
谢泽沉吟片刻,才道:“何将军,你军务繁忙可先回去吧,这里我想再详细探查一番。”
何引初也不多说,不一刻,小小杂货铺里就只剩谢泽一人。
屋瓦碎裂,一人飞身落下。
谢泽抱拳:“柳七侠果然轻功卓绝,一路上跟着我们竟是毫无察觉。”
那人正是太初道年轻护法柳天熙。环视了一番杂乱不堪的小店,柳天熙面无表情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谢泽伸手将身边一个倒着的酱缸扶正,道:“我没发现,我是猜的。我们相互都不认识,都是五铢请来。但来到此处几天却又不见联络,如今连这个可能是五铢的人都失踪了。(传奇故事,古今传奇,百姓故事,爱情故事,上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我们既不知道五铢找我们来做什么,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接到了五铢钱,这么毫无头绪的情况,换了我,也会暗中追着我这个唯一露面的人。”
柳天熙点头道:“不错,既然谢兄这么坦诚,我也不妨直说。其实我已经大致猜到五铢的目的。想必谢兄也是受五铢所托,将一页图纸带来封州城,但谢兄大概不知道那图纸是什么。谢兄可听说过李惟七么?”
谢泽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腰间的革囊,回道:“一代机关兵器大师李惟七,谢某怎会不知,据说这城头的天诛神弩便有他的功劳。不过据说他之前受挫于漠北雨初寒,归隐终南山不问世事,又和财神联盟有何关系?”
柳天熙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财神联盟固是财雄关下,我太初道却也是子弟满天下。这次财神联盟故作神秘,但终究还是被我探知了些风声。那李惟七当日以七大机关对决雨初寒,被雨初寒以大漠逐日内力以力破巧,逐一毁去,故一怒之下归隐终南,其实他是一心想做一件世间无匹的强大兵器,能达到‘巧’的极致,甚至做到单靠机械之力,就足以超越世间一切武道内力的地步。”
“靠机械之力对抗武道?怎可能有这种事,若真有这种机械,我等习武之人岂不是统统没用了?”
柳天熙认真看着谢泽,闻言点点头:“李惟七却不会这么认为。他隐居终南山数年,未出门一步,终于在日前,一日间满头青丝变白发,却也成功设计出了他所声称可以超越一切武道的极致兵器。而设计出这神奇兵器后,李惟七便消失无踪了。”
谢泽皱眉:“你的意思是,我们带来的图纸,便是那兵器的设计图?那兵器叫什么名字?”
柳天熙道:“确切地说,是设计图的—部分。至于那兵器,据说它没有名字,就叫做‘器’。”
“器?”
“不错,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李惟七认为,如果说天下武人所追求的是武之‘道’的话,那他所做的这兵器便是武之‘器’。是可以让毫不会武功之人执之便可无敌的‘器’。”
“执之无敌?”谢泽不禁一笑,“柳兄,想来你与我差不多,必都是自小苦练不辍,加上对武道的不懈追求,方有今日点点成就。你真相信有这样的机械,一可以对抗武道?更何况,近日你应该也看到城下那不动明王的武功了,你觉得靠什么‘器’能轻易打败那魔王?”
柳天熙默然。
谢泽继续道:“柳兄你还没说,这所谓的‘器’,跟五铢找我等来封州城有何关系?”
柳天熙道:“这具体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可以猜测。财神联盟的高层最近达成一致,全体倒向朝廷。而为了表示诚意,或许他们准备把这兵器拿出来对抗天心宗。”
谢泽点头:“如此也说得通。无论何等强大的兵器,终归需要有足够强大的人来用才能发挥威力。财神联盟一向深藏不露,自当年武财神赵公明殒身以来,再无高手在江湖亮相,故托付我们将这图纸运来……这倒也说得通。不过柳兄你乃太初道正统,唐弃和雷风烈是江湖十二家新一代的佼佼者,若说他们想选一个年轻高手来使用这兵器,的确非你们莫属,只不知为何连我也被招来。”
柳天熙摇头:“谢兄莫自谦。江湖不论出身。谢兄不靠家世背景闯出偌大名声,我等才是惭愧莫及。我猜财神联盟之所以大费周章把我们叫来这孤城,多半是要在这考验我们几人,谢兄近日大展身手,怕此刻应该是他们最属意的人选了。”
谢泽冷哼了一声:“我本念财神联盟共抗天心宗之义,才依约来此,谁知他们竟是在耍我们。他们什么挑选考验,什么神兵利器,谢某不在乎。若柳兄你有机会见到这财神联盟的人,烦请转告,道不同不相为谋,谢某告辞了。至于这图纸,请他来我这里拿取吧。”说毕一施礼,转身便去了。
柳天熙站在一屋杂乱中,看着拂袖而去的谢泽,平板的脸上终于沁出一丝冷笑。
夜。
猎字军大营校场。
巫天威的人头高高挂在旗杆上,那狰狞的面具下,这魔王的面容出奇的清秀。
旗杆之下,一人负手独立,一身铁甲未卸,正是封州城的大将军,田狩疆。
抬头看向这大敌的头颅,田狩疆的面容上不见丝毫喜悦之色,只低低自语,语声中充满难以形容的感叹。
“大威德明王,巫天威。咱们打了三年,终于是你先败了。其实谁败根本无所谓。我知道,你也知道,这场战争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们不是这场棋局的棋手,我们甚至都不是重要的棋子。
“封州城三次合围三次鏖战,你成了大威德明王,我升任抚远大将军。我们杀伐数年,我们假装在争夺这天下的棋眼。其实,你我心知肚明,这里不过是个边角,你我再威风,终究无关大局。你的大军再兵多将广,靠你们教主的号召和不动明王的筹划。我死守封州城不落,世人只会知道是东君的设计奇绝和叶相布局精妙。你可曾看到,当不动明王现身时你大军的气势?我也知道,所有人提到这场仗只会想到叶相。
“这战争不是你和我的,是叶相和不动明王的。我们只是两个纠缠在泥沼里厮打的伶人,吸引着别人目光而已。
“你有没有迷茫过?有没有想过,我们这样的厮打是为了什么?你攻下封州城又能如何,你还有力进军中原么?我杀了你又如何?你看,不动明王来了,或许,叶相马上也就来了吧。真正的战争才开始,咱们两个,该谢幕了。
“从现在开始,封州城才会成为真正的战场。真正的地狱,才刚刚开始。”
大营,一个身影仓皇朝营门撞来。
守夜士兵远远喝问:“谁?”同时持枪上前。
红影一闪。
两名士兵大惊,仓皇后退。
不能怪这士兵胆子太小。这二人都是“猎”字营的百战精兵,平日他们的脑海里绝对不会有“害怕”这个词。但日间城楼下那魔神的血影给他们带来的威吓实在太深,一看到这鬼魅般的红影,二人登时兴不起上前的念头。
红影一闪即没,那本来踉跄奔来的身影轰然倒地。两名士兵对望了一眼,“猎”字营的荣誉让他们重新鼓起勇气,慢慢走上前去看向那倒地的死者。
那是个五十余岁的老人,白发斑斑,面容扭曲,仿佛在一瞬间经历了极大的恐惧,已然气绝。
田狩疆和何引初并肩立在这尸首之前,听完士兵的讲述,田狩疆面色一沉:“你们真的看见只是红影一闪,这老人便死了?”
那两名士兵低声应是。田狩疆沉默半晌不语,何引初挥手令两名士兵退下,同时嘱咐道:“此事怪异,你们对外不可多说,明白么?”二人唯唯应是,不一刻退回营盘。
此地只剩了正副将军和那具奇怪的死尸。何引初道:“将军,此事怪异,若真让人以为是不动明王能轻易入城杀人,怕军心不稳啊。”
田狩疆叹息一声,蹲下身来,一把扯开那死者胸前的衣服。
却见那老者胸前一片奇怪的瘀痕,如拳头般大小,但上尖下圆,上分三叉,如火焰模样。
何引初失声道:“不动明王的宝藏火焰印?真是那魔王进城了?”
田狩疆摇头:“忧惧生则事理难明。引初,你还是太过惧怕那不动明王,难以镇静思考。你且想想,先不说我们此刻已加倍防守,不动明王纵有通天本领又如何能悄无声息躲进城来,就算是他进了城,也该先来杀你我,为何会跑来先杀这无关的老人?”
何引初尚未及答话,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恐怕这并非是无关的老人。”一个年轻人远远走来,一路经过的士兵均肃立致意,正是日间独刺大威德明王的江南游侠谢泽。
田狩疆道:“莫非谢少侠认识此人?”
谢泽摇头:“我不认识他。不过我看到了这个。”说着上前,在那老人腰间的革囊上摘下一枚用来装饰的铜钱。
田何二人仔细一看,却见是一枚古物,五铢钱,奇怪的是钱上却无朝代年号信息,只铸了四个字:钱可通神。
两人同时吸了一口气:“财神联盟的五铢钱。莫非这个人就是……”
财神联盟北方巡使,也是将谢泽等一千人等 叫到封州城的五铢钱主人,莫五铢。
将军府内,田狩疆看着莫五铢的尸体,沉吟不语,谢泽从革囊中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递给田狩疆。那纸青白色,上面画着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线条,却不见一个字。
田狩疆接过那图纸,道:“这便是财神联盟让你带给五铢使的图纸?这……你可能看懂么?”
谢泽摇头:“我一路上倒也没少研究这奇怪的图样,但终究不得要领。若按柳天熙所言,这图纸只是武器设计图的一部分。而我猜想,财神联盟虽然托我等运送这图纸,但也不会不考虑万一图纸落入敌手的可能,所以图纸上肯定另有机关。可惜,莫五铢死了,这机巧我们暂时是无法得知了。”
田狩疆仔细看那图纸,却只觉越看越乱,正不得要领,谢泽续道:“五铢已死,我猜财神联盟要我等把图纸送来封州城,十有八九是准备把这图纸交给大将军的。如此我便交予将军,责任已了了。”
田狩疆摇头道:“若他们是想把这图纸交给我,直接通过他们的渠道送来即可,何必大费周章请你们几位送来。想必其中另有原因,而且此时五铢惨死,原因不明,更说明此事并非如此简单。这几日不动明王亲至,我和引初不得不全力以赴军政事务,这件事情怕无暇多顾,还望谢少侠多多相助,切莫急着卸责。”
谢泽点头:“这件事情我也很想弄清楚。综合咱们所知的信息,五铢应该至少叫了我、柳天熙、唐弃和雷风烈四人前来封州城……”
何引初打断谢泽的话,道:“雷风烈的出现我们只是从日间少侠刺杀巫天威战役中的爆炸推断出来的。事实上我们的人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的出现。而唐弃和柳天熙进城后,我们也很快失去了他们的踪迹。直到今日谢少侠转述柳天熙的话,我们才再一次得到他的消息。”
谢泽道:“雷风烈是新一代高手中最神秘的一位,一向以机关和火药杀人于无形,据说从来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你们找不到他的痕迹也很正常。至于唐、柳二位,武功高绝,你们‘猎’字军的高手又都主要防城外的天心军,有心算无心,想隐藏踪迹也不算难。”
田狩疆点点头:“谢少侠这番话虽然是有为我军开脱之意,却也说中了一些事实。依少侠看,这莫五铢的死真的是不动明王所为么?”
谢泽摇头:“自然不是。巫天威是个疯子,自恃武功高强贪功冒进而亡,不动明王却是算无遗策之人,如何会来冒这等风险?”
田狩疆点头:“谢少侠说得不错,还有一层意思谢少侠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便一并说出吧。要这城是叶相把守,不动明王冒这巨大风险进城杀人还有可能,只我区区一个抚远将军,怕那魔王还不放在眼里。”
何引初插话道:“也许他进城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其他的东西?”
田狩疆冷笑一声:“你说那柳天熙口中的终极兵器?引初,你我都是沙场征战、血海里走过的人,真的会相信只靠一个什么武器就能扭转乾坤?封州城城坚箭利,但若如当日林威那般,敌人未至弃城而逃,那天诛弩又能挡天心宗大军一日否?何况以不动明王已至武道巅峰的实力,更不会把这什么武器放在眼里了。”
何引初点点头:“本来我以为财神联盟里名字跟钱相关的人地位都不会低,那红衣人能一招毙之,可见武功实是高强。但我方才命人仔细查过莫五的尸体,发现他之前早受了颇为严重的内伤,心肺早就受损,撑到咱们营外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那红衣人不过是捡了个便宜。”
三人谈论半晌,却终是不得要领。
何引初道:“五铢身死,消息我已命人放出去了,相信那柳、唐、雷等人必会随时留意我军营动静,此刻应已得到消息。这等情形之下他们述不现身,不得不让人生疑。”
谢泽道:“我等莫明其妙被叫来此地,这莫五铢先是不露面,此刻又被杀身亡,这等情形晦暗不明,大家观望也是情有可原。明日我便再去寻访一番,看那柳天熙可愿再与我见面,大家说开了也好。”
安静的夜里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无眠。
当日看到那红影的可不止那一两个守营士兵,虽然大将军下令此事不许外传,但显然越是禁止的消息传得越快,不动明王入城杀人的留言已经悄悄在整个城内传开。
出乎意料的是,这恐怖的消息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大概是因为那不动明王的恐怖太过超出入的认知,在这样无可反抗的强大之下,大家反而不会惊惶了。管他呢,想杀就杀吧。
晨星将起未起,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一声巨响,尘烟四漫。
众兵士惊惶之声尚未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然出现在营盘高处,高声喝道:“不得慷慌,各自归位,守好位置。”正是大将军田狩疆。
战事紧急,田大将军虽更喜欢自己舒适的将军府,但最近十夜倒有七八夜宿在军营,却恰在今夜赶上这变故。
田将军一出现,一众军士登时镇定下来,营盘人影晃动,平日里却也经历过类似变故下的预演,不愧为“猎”字营的百战精兵,不一刻整个营盘所有人已各自起身,扼守岗位。
出事的地方是伤兵营。半截巨大的哨塔砸在伤兵营帐之上,整座营帐就此被夷平。
匆忙赶来的何引初和谢泽抬头看看那被削去一截的哨塔,再看看一片狼藉的伤兵营,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何引初低声道:“不动明王?”
田狩疆冷笑一声:“不动明王,哼,要真是不动明王,他砸这伤兵营做什么,有本事直接把我砸死!”
谢泽却饶有兴趣地看向身后不远处那黑衣将领。这人今日一直跟在众人身边,想是田狩疆心腹,但田何二人谁也没有介绍此人的意思,他便也不问。
正思索间,却听底下军士欢呼:“还有活人。”
不知是不是该说幸运,白日一场大战,一万儿郎只得一人生还,这伤兵营也因此空空荡荡,那大帐之内只有一个伤兵和一个值夜的军医。
异变陡生,天劫一般的巨大哨塔从天而降,那军医瞬间被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再无生机。伤兵却有如神助一般卡在哨塔顶端的空隙内,竟是只又添了些擦伤,并无大碍。
哨塔本是伤兵营边上的,上面的兵丁无声无息间被人取了性命,然后整座哨塔被人当作暗器直接砸在兵帐之上。在这么短的距离扔动小半截哨塔,这等功夫在田狩疆等人看来儿戏般容易,但在一般兵士看来,自然想起了日间那八百步外有如神魔的一掷,于是流言便如野火燎原般传开了。
将军府内,田狩疆沉声问道:“如何?”
何引初道:“现在人心惶惶,大家都风传是不动明王入城了。那大帐 军医没有什么特别,但那伤兵是白日唯一生还 兵,所以大家觉得是不动明王要赶尽杀绝。”
田狩疆点点头:“这恐怕也是那假不动明王目的所在。毕竟砸一个伤兵营比砸咱们将军府要容易多了,却也足够让人联想到他的身份。目击者方面呢?”
何引初点头道:“当时在岗哨看到那一刻的有七个人,其中五个人看到红影一闪,另外两个人说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那巨塔砸过来。”
田狩疆道:“这两个人的名字记下来,明日升职为队长,调到你的迅猛营去。那五个人调出‘猎’字营,下次和新兵一并出城历练回来再说。哼,什么红影,这等暗夜里,他们怎么可能分得清红色和黑色?”
何引初点头应是。田狩疆叹道:“看起来似乎是有奸细想要扰乱军心,但我总觉得不对,似乎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陷入了一场围绕着我们、偏偏我们又一无所知的阴谋之中。引初,明日开始将其他方面的斥候和探子撤出一半来,给我全力在城内把那几个鬼鬼祟祟的江湖人给挖出来。”
何引初躬身应是。
晨。
这几年天气真是奇怪得很,就像现在,连绵的大雪刚晴,天气骤然开始转热,虽仍是末冬,却已有了些初春的感觉。
昨夜又折腾了一番,谢泽早上只觉睡眠不足,走在街上仍打着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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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该做什么呢?谢泽只觉得有点头疼。从昨日自己靠着一番少年血勇出城现身以来,不过短短一日时间,却是事件连连,偏偏这些人又藏头露尾,让自己此刻完全无从着手。
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围城凋敝,没有一家店铺开着门,只能看到门缝后惶惶然如猎物的惊慌眼神,即使想找点事情打发一下无聊也不可能。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暗暗跟踪自己的士兵的气息。这些士兵在荒野中纵马寻找敌人踪迹或许是一等一好手,但在他眼里看来,他们在城内追踪的水准实在是有些业余,要不然也不至于在这城内还失去了那些人的踪迹。
一时玩心大起,谢泽跃上一间楼顶,纵跃如飞,转眼消失了踪影。
城内的防卫明显比前几日紧张了许多,到处可见明的或暗的哨位。谢泽在城内绕来绕去,让那些试图跟踪他的人跟上又断,断了又跟上。转了几圈,谢泽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突然,红影一闪。
谢泽心下一动,飞身跟了过去。
将军府内,昨夜折腾了半夜的田狩疆刚刚起床,用冰水漱口洗脸,登时精神起来。
何引初躬身进入的时候,田大将军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封州城周围地势图发呆。
何引初低头行礼,尚未及说话,田大将军已先开口道:“引初,你看,这地图将我封州城周围地势一览无余,竟比我们耗费无数军力勘探得来的地图还要精细三分。那名社果然是有些门道。”
何引初也看向那巨幅地图,点头道:“不错,名社单靠整合信息便可屹立江湖,的确有他们的一套,据说连财神联盟眼线遍天下,但遇到难解之事也要与他们交易的。可惜那小姑娘……将军您当初肯买下这幅地图,大概是因为忧惧这里吧。”说着在地图上一指。
田狩疆哈哈一笑:“知我者引初。其实在这封州十年,我一直就忧虑这里。不过此处乃天命,凡人来忧虑无用。引初,外面什么事?”
何引初躬身:“已经找到了一个,不过是……尸体。”
谢泽白衣上满是淋漓的血迹,却丝毫不显颓唐。他施施然朝将军府走来,却听甲胄声响,回头看去,却是那副将何引初。
何引初上前施礼,愕然道:“谢少侠,你这是?”
谢泽面色一红:“方才被人偷袭,不小心受了点伤。”
何引初见他语焉不详,便也不细问,只道:“刚刚我们发现一具尸体,可否跟我来看看?”
战场上尸山血海,那每日增加的尸首自是不可能都掩埋下葬的。这些尸体若不能妥善安置,就有可能引起瘟疫,那是比战争更可怕的灾难,所以一般的士兵尸体都是就地焚烧的。
现在终究还是隆冬,一两具尸体还能暂时保存得住。但为求万全,尸体不能放在兵营内。所以谢泽跟着何引初一路前行到了城南。
谢泽笑道:“你们倒不嫌麻烦。”二人推门而入,竟是莫五的小杂货铺。
何引初答道:“将军说,此次事件扑朔迷离,毫无线索,若说哪里还可能找到丝毫头绪,怕就是这里了,所以干脆把尸体一并存放在这里,方便查探。”
莫五的二层小楼,底下一层是杂货铺,本就凌乱,昨夜确定了莫五铢的身份后,何引初干脆命令将所有杂货搬回兵营,逐一检查。所以现在此处一片空荡。
空空荡荡的大屋内,窗户都紧紧关上,没有半点光亮,只从那推开的门透入一丝日光,却无力对抗那屋内凝固了一般的阴冷。谢泽虽然内力高深,但一进门仍是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第一次看那杂货铺感觉不大,但当东西货架都搬走之后,这屋子一下显得空旷起来,那屋子中间孤零零的一个大平台显得如此突兀,又仿佛整个屋子的阴气都是从那大台子上散发开来的。走近一看,那台子其实是四张大方桌拼凑而成,而在那台子上,摆放着两具尸体。
右边一具血肉模糊,已看不出入形。
何引初见谢泽诧异,在后解释道:“这是昨夜被砸死的那大夫的尸骸,因为也是被红衣人杀死,可能和这件事情有关,所以也搬来这里。唉,陆大夫虽然进营不久,但医术高明,深得兵士们爱戴,没想到死得真惨。”
而稍靠右一点,又是一具男子尸体,看起来应该是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身上一身商铺伙计的短衣,只从外貌看不出丝毫与人不同之处。
谢泽略一沉吟,在那尸体腰间一摸,触手果觉是鼓鼓囊囊的革囊,当即问道:“蜀中唐弃?”
何引初点点头:“应该没错了。我们巡逻的兵丁在已末时刻于城西常乐坊听到打斗的声音,赶过去时只发现这具尸体,看起来是刚刚断气。他周围的雪地都被染上了剧毒,我们先接触这尸体的两名兵丁已然中毒,此刻正在营内抢救,生死未知。”
谢泽一惊,忙收回想要去掏出那革囊的手,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何引初道:“他是中了唐门淬毒暗器身亡的。”说着伸手拉开那尸体的衣襟,却见他胸前心口处,三点血痕排成三角形状,伤口处血液乌黑。
“只有这一处致命伤,其它地方再无伤痕。”
谢泽点头道:“果然是中了他自己的暗器身亡。想来是他暗器出手,不料对方以强绝内力,将那暗器倒卷而回,反而要了他自己的性命。这凶手好强悍的武功,难道真的是……”
何引初摇摇头:“我不敢妄自揣测。田将军正在楼上,请谢少侠移步。”
一上二楼,谢泽只觉得眼前忽然亮了起来。大概是因为他的眼睛已经适应方才在一楼所见的阴寒,面对这突然的阳光,反而觉得不太适应。
二楼也已搬得空荡荡的,但好在各个窗子都还开着。在正对东方的窗前,田狩疆高大的身影沐浴在那难得一见的艳阳之中。
谢泽抱拳道:“大将军好悠闲。”
田狩疆转身,笑道:“谢少侠说笑了,我哪里悠闲得起来?死了一个巫天威,来了不动明王。根据军情回报,那不动明王本来是与叶相对峙于河东地区,此刻竟抛下叶相的大军不理,来到我这封州城,看来是对我这小小封州城势在必得了。”
谢泽问道:“叶相如何能任他这样来去自如?”
田狩疆摇头:“不动明王虽离开前线,但降三世明王陈墨文和金刚夜叉明王韦若同时率军对峙叶相,叶相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更何况,叶相运筹帷幄,奇计一向非我等所能揣测,这封州城,暂时还是要靠我‘猎’字军将士的鲜血来守卫。”
谢泽道:“猎’字营名满天下,封州城乃海内第一坚城,天心宗大军三次围城不能下,那不动明王有通天本事又如何?田大将军也无需多虑。”
田狩疆叹息:“战场争雄我田狩疆从未怕过谁来。但那些下三滥伎俩田某实在头疼。你在楼下看到唐弃的尸体了吧?这些人本是为助我而来,却接二连三死在我封州城,我真不知道事后如何向财神联盟和十二家血盟交代。唉,现在我倒真希望那凶手是不动明王,那还好说些。”
谢泽点头不语。当今朝野形势一日数变,天心宗和朝廷都在招揽这些势力。唐弃乃十二家血盟新一代重要人物,五铢更是财神联盟北方巡使,这二人身死封州城,若田狩疆不给出明晰交代,后果不堪设想。
田狩疆语音沉重道:“谢少侠,我直说莫怪,你可否告诉我,你辰时离开将军府后甩开我们的兵士,直到方才引初找到你之前,都在做什么?”
谢泽看看自己身上几乎已干的淋漓鲜血,权衡片刻道:“说起来有些丢人,当时我突然见到一个红影闪过,便追了上去。”
田狩疆哦了一声:“不动明王?”
谢泽摇摇头:“若真是那魔王,我怎敢孤身追上去,而且真追上怕就回不来了。那自然是假的。虽是假的,但那人武功卓绝,我追他片刻,越看越觉眼熟,正要喝问,他突然停住,我才确定,那人的确是我认识的人。”
田狩疆道:“是谁?难道是柳天熙?”
谢泽愣了一下,点头道:“将军果然明察秋毫,谢某佩服。那红衣人正是柳天熙,但说实话我那时仍不太相信之前兴风作浪的竟然是他,所以停住脚步要质问他,却见他朝我走来似乎有话要说,我正要凝神细听,不料他突然一剑刺来,我来不及防备,吃了点亏,差点就此死在他的剑下。”
田狩疆道:“柳天熙是太初护法,虽然年轻但江湖地位颇高,谢少侠想不到他会偷袭也正常。看少侠你身上,怕之后还吃了些小亏吧?”
谢泽苦笑:“岂止,柳天熙的剑法以轻灵为主,诡异多端,与我平素所知的太初道剑法截然不同,我先入为主,几次险些死在他的长剑下,若非我于轻功一项还算有些心得,见势不妙便急急朝将军您的军营方向逃来,怕此时楼下躺着的尸体便有在下一个了。”
田狩疆点点头:“按你所说,你遇袭的时间应该正是唐弃被杀的时间前后,若你所说无虚,应该是那柳天熙扮成不动明王,先杀了五铢,又偷袭唐弃和你。只是他做这些是为何呢?难道是为了那武器设计图么?”
谢泽点点头:“这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李惟七以生命为引制造的最后绝唱,可对抗武道至尊的绝世神兵,即使是道心通明的太初护法也会因此动心,这并不奇怪。”
田狩疆叹息一声,道:“如此我们先要儿郎们全力搜寻那柳……”正说到这,突然楼梯响动,何引初走上楼来,深施一礼,向田狩疆耳语几句。
田狩疆面色一变,看向谢泽的目光顿时变得阴沉起来,道:“我们刚才,找到了柳天熙的尸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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